殿中二王继续声色俱厉的控诉着代王,他们自知那小子狡黠难当,眼下是被婚礼困住、没能及时赶入宫中,换个时间未必还能再有这种畅所欲言的独白时刻,自然是各种诛心之论不要钱的往外涌。

    随着二王倾诉,殿上的武则天脸上也已经没有了怒色,转为神情凝重的思索。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东方已经露出鱼白,又有宫官入告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归宫复命,武则天这才端正坐姿,示意召麹崇裕登殿。

    待麹崇裕登殿见礼完毕之后,武则天才开口问道:“礼程后半,还有什么波折?”

    麹崇裕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说道:“迎亲队伍依时入坊,后续礼程如序进行。”

    武承嗣又叩告道:“臣自诉或是不乏怨情,但请陛下垂问交河王,代王是如何践踏臣家?若臣所言有虚,甘受刑罚!”

    说话间,他又指着麹崇裕说道:“交河王无需忌惮,只需诉你所见!”

    麹崇裕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但在魏王连番催促下,只能垂首说道:“魏王邸确是遭强力破坏,门阁多损……”

    他是圣皇陛下肱骨信臣,虽然不想涉入二王斗争,但也没有多少忌惮,便将自己所见稍作陈述。

    武承嗣还恐麹崇裕描述得不够细致,还要发声催促麹崇裕继续补充,但武则天已经抬手说道:“少辈作婚,还要有劳麹卿看顾,非情强使,实在失礼,且归第休息罢。”

    打发走了麹崇裕之后,武则天脸色又是一变,敲案叹息道:“坊中事迹如何,说到底只是家事,何必强引大将频曝家丑!”

    武承嗣闻言后又瞪起了眼,悲声道:“如此恶行,能作家事视之?天家本就无私,臣在宗为拙长,在朝亦有虚尊,国法家规,代王全都无顾,如此狂悖,让人胆寒……”

    “够了!你也知你在宗在朝都有一席?登殿所说这番蠢话,可有一点这样的自知?生人在世,岂有万事俱顺、万众俱恭?就连朕,都竟日如履薄冰,博大推人,盼能广纳群才,不敢作势不两立的狂言!国恩宗眷,在你眼中是怎样轻微事务,能一言轻弃?能任大者,不以才取,唯重志坚!”

    武则天继续拍案怒声道:“代王事迹如何,暂且不论。你这样的狭计轻率,配得上你而今所享?君王在你看来是如何偏颇?世道在你看来是怎样乖张?究竟是人事离奇,还是你心胸狭隘?可笑、可笑!心腹中的族子且要狂言弃朕弃世,朕将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眼见圣皇如此震怒,武承嗣一时间也是愣在当场,片刻后才仓皇下拜,再也没了此前那种怨气冲天的气壮:“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悲愤结怀、郁气……”

    怒气勃发,镇住侄子之后,武则天又长叹一声,垂眼望着武承嗣,有些怒其不争道:“你一番蠢话长吐,但有一点没有说错,后进小子,恃才薄你。代王今次所为,的确是有失礼教,但这只能是家门内的闲情互扰,决不可喧噪庭外!他若真是秉性狂悖、逆骨横生,难道诸山东礼仪门庭都不能带眼识人?”

    听到圣皇这么说,殿下的武家二王神情俱都一愣,才醒悟到这一点,他们这里给代王泼脏水泼的挺尽兴,可是宫外山东人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立场啊。

    “代王巧诈,能隐恶自饰,他……”

    武承嗣还待争辩,武则天已经摆手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余者无复多言,退下罢。”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涨红,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哀声道:“臣已无、已无归处……”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指了指梁王说道:“兄弟友爱不失,遇事相携互助,梁王先腾空半邸,供你兄长暂居。”

    两人失魂落魄退出殿堂,待至偏殿后,其他武家人纷纷上前询问,待听到这一桩临时的安排,武攸宁拍腿懊恼叹息道:“两位殿下真是失算,代王悖行是小,魏王失家为大啊!余者俱不足论,王道浩大,天家尊贵,广厦华堂,怎么能让王者漂泊江湖!若只陈情此节,魏王或许已经能……”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二王也是有些傻眼,特别是武承嗣,更是纠结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登殿之际,只是满怀的忿恨,咬牙切齿势要攻讦代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借助此事达成更多。

    懊悔之余,他紧紧抓住武攸宁手臂说道:“现在陛下已经有所示意,还能不能再作挽回?”

    武攸宁叹息一声,沉声道:“无论如何,殿下不可入住梁王邸,一旦循宜就低,再要企高那就难了!既然陛下不愿朝士追究代王事迹,那就要申论该将魏王殿下置在何处……”

    听到武攸宁这么分析,武承嗣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跟他能不能入住春宫相比,与代王的纠纷只是小事。这么看来,代王摧毁了他的府邸也并非全是坏事,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不过刚才圣皇陛下那副震怒姿态,让他至今思来仍有余悸,武承嗣已经泄气,一时间也不敢再回殿堂承受怒火,几人凑在一起商议一番,索性先去玄武城暂作落脚,由武三思等人出面奔走,联络朝士作议此事。

    与此同时,新婚的代王一家也已经抵达了端门外,请求入宫见礼。

    本来这种家礼,是不该从南省入宫,不过李潼刚刚得罪了武承嗣,当然不敢再去玄武门招摇,失礼就失礼,毕竟小命重要。顺便让他奶奶看一看,我只是一腔孤勇的花架式,得罪了武承嗣后,现在吓得宫门都不敢轻入。

    不久之后,有宫官行出,将代王一家由隔城引入大内中,王妃郑氏被引入别殿与先一步出发的房太妃与太平公主汇合,至于李潼则被安排在了偏殿中。

    李潼在偏殿中一坐就到了正午,自然觉出了不寻常,须知按照正常的礼程,他们在禁中参拜之后,还要转去孝敬皇帝庙祭拜,然后再归邸接待宾客。

    眼下被他奶奶晾在这里,自然不算什么好事,但幸在也没发生更加恶劣的情况,比如武家那几个货冲进宫里来以多欺少的凌辱他。看来,他奶奶是已经暂时压制住了那几个玩意儿。

    眼见时间将入午后,李潼才终于得到召见,登殿之后不见别者,只有他奶奶武则天端坐在殿上,侍立的女官宫婢们一个个敛息凝神,使得殿中气氛紧张又压抑。

    李潼趋行入前作拜,还未及抬头,殿上已经响起了武则天低沉严肃的声音:“谁给你的胆量?”

    李潼自是做好了遭受诘问的准备,闻言后便低声道:“臣孤弱一人,陡遭发难,一时……”

    “你是孤弱?强使府员,穷驱坊丁,堂堂王邸,须臾攻破,若魏王当时在邸,怕将遭不测!如此凶恶的行径,是你狡言孤弱自怯能够免责?”

    武则天拍案怒声,眉眼间满是凛然。

    李潼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不敢奢求免责,惟求能详陈事情前后。恩亲眷顾,臣幸能论成人事,结谊山东名门,竟日喜乐陶醉,盼能十全十美,不负群声称赞。殊荣在享,岂敢有一二寻衅滋事之念?

    薛师与我,旧情长远,不知何事存隙、竟得反目,率引徒众千数之巨,障车刁难,旧情痛失,陡遭非礼。

    闾里徒众阴结暗聚,沿途追扰迎亲仪仗,丈人郑融门风严谨、礼仪端庄,因此扰乱,竟不得不逾越礼规,持杖驾车、护引新妇。

    当时扰乱,绝非短时立就,金吾卫巡察闾里,竟无片言递告,主事者心迹如何,臣不敢深论。”

    讲到这里,他又深拜下去:“臣与魏王,积衅非是短日,何以积此,臣亦不敢论深。累卵之患,崩于一夕,仓促之间,内外失顾,当时惟念直溯根本,唯恐良缘败坏,不敢喧闹于长街,只求从速定势于坊内,遂作悖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臣于势中、只是浅行,但有一二进退余地,大婚在即,又怎么会轻作这种孤掷险计?螟蛉幼虫,指触既飞,人意未必加害,恐于力弱而已。臣荷受皇恩,缔结名族,恩情纠缠,不敢浪言轻弃,魏王恶我,既不能走遁以避,唯示以獠牙……”

    你说你到底吓唬我干啥,老子走到这一步,一半的原因在你吧?武家那些货本来就掌握畿内近半的禁军,现在又跟薛怀义搅和起来,突然发难,我知道他们是逗我玩还是要碾死我?你有空责怪我肆意妄为,咋不说说你那侄子心胸狭隘?

    武则天坐在堂上,目光闪烁,片刻后才又说道:“你礼求周全,情急失措,但那些府佐,不能劝导少王、妥善应对,不可轻饶!”

    李潼听到这话,免冠再跪,说道:“臣素以薄才夸巧,既然有罪,不敢求脱。亦知魏王遭此灾难,王者盛怒,岂卑流庶众能解。臣既破其邸,愿舍邸相赠,还归旧业,闭门自省。臣年华仍长,起伏只是修性,魏王马齿增生,春秋积厚,更兼体魄虚溃,一旦气结损于造化,臣罪大矣!”

    说别的都是虚的,我年纪还轻,就算想抢班夺权,也还等得起。但是武承嗣这家伙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谁能保证他还有没有耐心?

    武则天闻言后,顿时拍案而起,戟指李潼怒道:“慎之、慎之!你是逼朕加你严惩!”

    李潼伏地深拜,低声道:“臣忤逆宗长,罪有应得,若无严惩,家法则是虚设,恩亲更如何垂教亲徒?只盼臣一身之损,能让魏王郁气纾解,无涉更多。臣一身所有,在情则应当,在事则非分,生人至此,本非必然,言出肺腑,绝无矫饰!”

    武则天缓缓步下陛阶,行至李潼身前,弯腰抚着他的发顶,口中喃喃道:“慎之啊慎之,不要辜负了你祖母!我孙人物绝伦、敢当能事,你祖母是真的以你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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