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潼的声音,乐高那满是局促的小脸顿时一喜,快速的看了大王一眼,又瞥了瞥对面的年轻人,便又低下头去。

    年轻人也收起倨傲的表情,转向行至近处的李潼拱手道:“卑职左补阙崔湜,见过给事。”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便看了对方两眼,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指着乐高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宫奴,擅自行走于省内,卑职正要将之逐出,以免干扰官佐案事。”

    年轻人崔湜又说了一句。

    李潼闻言后,眉头便皱了起来,乐高见状,不乏惶恐的小声道:“仆只是立在道外闲处,不敢游走扰事。”

    “扰不扰事,是你一个阉奴能自度?南省要地,难道是你们下奴栖身的场所?”

    听到崔湜再发话,李潼这才转过头去,正眼望着他,但仍不说话。崔湜眼见此状,自然也察觉到他的不悦,连忙小退半步,闭上了嘴,不敢再作抢白。

    “究竟什么事?直接道来,不必忌惮。”

    李潼上前拍拍乐高肩膀,再次不乏关切的问道。

    乐高身躯颤了一颤,眼圈隐隐有些泛红,这才低语道:“仆在道左闲处偶见一名家门故宾,旧在司农时受其关照,斗胆入前见礼,并想请问远流家人……”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

    乐思晦遭殃之后,乐高作为他的幼子,没入司农寺为奴。虽然是宰相的儿子,但垂拱以来,遭殃的宰相门庭便有十几家之多,区区一个垂髫下奴想要上书诉变,又谈何容易。而且又是赶在诸宰相蒙冤入狱的敏感时刻,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推动。

    此前李潼没有问得太细,这本来跟他也无关,也不想多问故事让这小子难过。但见乐高眼下伤心的模样,便猜到应该是见到早前运作此事的人,其人或许给了小家伙儿什么承诺,之后却没了下文,乐高在见到对方后才急于上前求证,然后便遭到了崔湜的驱逐。

    “是哪一个故人?”

    李潼又问了一句,不论前事如何,眼下乐高是他的门生,他当然不会不管。

    “是、是给事中周允元。”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转望向崔湜,这才开口问道:“周给事官厅在哪里?引路。”

    崔湜这会儿自然也看出来这小宦者与新给事关系不同寻常,虽然遭受冷落、心中颇有不忿,但也知这位新给事身份特殊、凶名赫赫,也不敢计较于当面,只能头前引路。

    鸾台这些官员们虽然总体反应并不热切,但对这位新给事也是保持一份关注的,这会儿便不免有人跟随上来看看热闹。

    给事中是鸾台中坚要职,是够资格于官署中享有一座独立官厅,处理一些杂情小事。给事中周允元的官厅位于鸾台正厅侧后方,在崔湜引路之下,李潼与乐高很快便抵达这里。

    官厅中行出一员身穿绯袍的中年官员,望着李潼抬手微笑道:“未知巽卿入此,有何见教?”

    李潼入事鸾台,让这些鸾台官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单单一个称呼问题就让人头疼。

    已经不可再称大王,若直呼姓名行第,他名字是圣皇赐予,不好随便指称,无论李三、还是武三,都有点尴尬。官称的话,鸾台眼下光给事中就有十几个之多,私下里还好说,公开场合的话,如果不加姓,仍是混乱。

    所以在他正式入职之前,鸾台官员们单单就此私下里便讨论好几次,最终决定只称小字,亲近些的那就唤郎,正式些的那就呼卿。

    “入事微浅,岂敢称教。只是想请问周给事,还记不记得这一位故人之后?”

    李潼就是来找茬的,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将身后的乐高拉出来,望着周允元说道。

    周允元见到小家伙儿,脸色就变了一变。而周遭其他鸾台属官们,这会儿神情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即便不论太过曲隐的故事,乐思晦在遭殃之前,本就官任鸾台侍郎,是门下省的长官。而且其人去年秋天才遭殃,虽然说人走茶凉,但往年入拜长官时,这些官员们多数也都见过乐思晦这个爱子。

    更不要说乐高年初上书诉变,出了一把风头,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此前李潼考虑到入职第一天,不宜过于招摇,在进入鸾台官衙时没有让乐高贴身跟随,而这些官员们也不会太过在意一个青袍小内宦,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联想起来。

    当然,这些人里边并不包括周允元。他本就不是今年才入鸾台的新僚,而且此前正是他亲自前往司农寻找乐高,并将其引达天听。

    此时见到李潼将乐高引来,周允元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如果是在别处见到,或者乐高换一个身份、而不是内宦下奴,他也不至于如此难为情。

    须知此前不久,他还因为帮助上司乐思晦鸣冤而颇受同僚称许,但转眼却被人看到故宰相之子竟然成了一个小太监,总是会惹人非议。

    所以刚才他在官厅外见到乐高之后,便远远避开,并示意补阙崔湜将人逐走,却不想还是被找上门来。

    情形如此,周允元便猜到这位新给事应是要借此敲打他这个旧人以立威,为了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转身返回台阶之上,并沉声道:“鸾台南省机枢所在,自非徇私叙旧之地,巽卿若只问此,请恕无暇奉陪。”

    李潼自然不会被这么简单就打发了,闻言后冷笑起来:“周给事有观人知事之能?未作垂问,便知是公是私?你的官厅,竟比宸居还要让人难企!”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脸色无不一变。特别是周允元,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乐思晦这个儿子直登陛前,此事满朝俱知,他却不审缘由便将人拒之厅外,也的确是容易落人口实。

    一直对李潼保持非凡关注的杨再思,这会儿也匆匆走入此间,听到李潼厉声,便也指着周允元说道:“周给事,还不速向巽郎告罪!”

    “不需告罪于我,周给事还是应该自审自察!”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又环视周遭围观之众:“我等黔首之身,君王授用,显在南省,布政天下,抚恤百姓,重任唯在勤恳恭事,岂是袖手高居阁堂便能夸夸胜任?”

    从群众中来,就要到群众中去,瞧瞧你们现在,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像什么样子!刚才让你们拜见老子,你们不来,现在群众上访,又不接待,找削呢!

    “巽郎警声,如晨钟街鼓,我等南省恭事诸众,都要谨记在怀,不要失守于此!”

    杨再思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表态道,可谓是十分的捧场。

    首当其冲的周允元脸色青红不定,默然半晌后才走下台阶,先对李潼拱手,然后才又垂首望向乐高:“案事杂多,未能敏察。乐氏小郎陈情诸种,稍后入我官厅,翔实诉来,若在法理之内,必不延时耽搁。”

    乐高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闻言后只是拱手道:“仆年浅计短,趋拜周给事,未尝没有贪故狭念。如今诉事已经为巽郎给事受理,不敢再有劳周给事。”

    听到乐高的回答,李潼大感满意,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实在是识眼色。既然你周允元忙得错不开身,那么以后相关案事,我就勉为其难替你代劳一部分吧。

    此前他有些不理解乐高何以对武则天那么感激,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

    周允元等人或是促成他面君诉冤之事,但目的也并不单纯,最主要还是为了营救狄仁杰等人,帮乐家鸣冤仅仅只是捎带手的事情。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这也是了不起的大恩德了,也无愧故人。他们太过看得起自己,但其实乐高这个具体执行人又何尝不是有恩于他们?

    但具体目标达成之后,这些人自然就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经手乐家罪事与狄仁杰等案事的都是来俊臣,当时来俊臣气焰仍然嚣张,担心继续纠缠下去会生出更多变数,便不再细致去管乐高这个小鬼的安危。

    按照来俊臣的脾性,没能搞定狄仁杰他们,是很有可能迁怒乐高这个坏事的小鬼。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女皇将乐高收留于禁中,虽然挨了一刀,但又何尝不是救了他一命。

    李潼对乐高颇有好感,除了小鬼本身聪慧之外,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

    他自己旧年又何尝不是苦苦挣扎,朝中老狐狸们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图,对他不理不睬,今日所有,那都是一口一口舔回来的。

    政治人物,利弊当先。对于那些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从来不报太大希望,包括那个后世美誉不浅的狄国老,与其费心费力跟这些老狐狸们玩聊斋,还是专心拍他奶奶马屁、培养自己心腹更靠谱。

    今日借乐高之事小作发泄,除了新人新作派的立威,也是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积郁。一个一个人五人六,还不他妈的都是两姓家奴!老子虽然也两姓,但不大不小也是个主子,败家子跟你们卖国贼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横了杨再思一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舔老子,过几年还不是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情。等老子大权在握,谁再敢跟我瞪眼,眼珠子给你们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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