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纠纷颇为牵动人心,而负责推理案件的司刑少卿杜景俭自然也就颇受瞩目。

    女皇临朝以来,大用酷吏制造冤狱,这已经是一个标签。因此大凡与刑司有关的朝臣,往往给人印象不佳,但也并非所有刑徒都以酷戾为能。

    天授年间,杜景俭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专理制狱,时谚便有遇徐、杜者必生,遇来、侯者必死。

    虽然刑令本身就以威慑人,仁慈并不代表尽职,但在那样的氛围之下,此二人能够不一味的迎合上意,刑令法威之下能够不失仁恕,足见是有着公直的一面。

    不过因为案件过于引人瞩目,杜景俭也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毕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场合,杜景俭所承受的压力,主要还是案件之外的人情请托。

    其人甫一受事,朝野之间便不乏人奔走相告,而且有人专候在他归家的道路上,高声叫嚷希望他能主持公义、凭此案一举解决掉近乎毒瘤一般的来俊臣。

    来俊臣入事以来,便以鲜血人命铺垫自己的上升道路,自然结仇积怨颇多。所以当其人涉入到罪案中时,想要置其于死地的人简直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直登杜景俭家邸,刺面出血,表示只要杜景俭能除掉来俊臣,愿意终生为奴。

    当然,除了来俊臣之外,河东王也颇惹许多人情问事。只是相对于时流对来俊臣的积怨爆发,有关河东王的声议则要复杂一些。

    河东王时誉不弱,甫一归都,便引得时流竞相趋迎,甚至想要以女妻之。可是当那些人情问事传到杜景俭耳中时,结果却让杜景俭大感意外。

    他本以为那些人家应该是要为河东王求请居多,实则不然,真正为河东王求请、希望能宽容处理的并不多,反而是有许多声音希望杜景俭能不畏王势煊赫、人情杂扰,秉公处理。

    身为一个法官,秉公处理本就是分内之事,这一点也无需人言。但杜景俭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时流何以对河东王的态度如此表里不一。

    一直等到西京薛季昶将西京有关卷宗使人送达神都司刑寺,杜景俭翻看到一些有关河东王与关中窦氏的纠纷案事,才渐渐有所了然,转又不免叹息起来。世道变革,人情乖戾,身为李氏宗枝,总是难免遭受刁难,哪怕河东王这种还有圣眷所系的少王。

    与事双方俱难引入案问,来俊臣自以伤病拒绝,尽管每天往来皇城请求拜望女皇。至于河东王则深居禁中,外臣根本难见。

    抛开人情的杂扰,关于如何量刑裁断,杜景俭也是深思良久,一直等到政事堂连催几次,才将自己的意见呈交上去。

    这样具体的案事,自然无劳政事堂诸相公亲自过问,之所以连番催促,则就是代圣皇陛下发声,所以杜景俭的判书递上去之后,很快便得到了批复。

    关于来俊臣的判决,单纯此案以论,并不足以入死。但杜景俭也在规则之内做了最重的量刑,判决将之流放西南万里之外的爱州。

    但是圣皇陛下的批复当中,则是循引旧功,将流放地量移到了江州,可见仍然没有将来俊臣完全放弃掉,直接将流放路程缩短几倍。

    对此,杜景俭自然有些不能接受,准备再作申诉,认为即便是要作叙功量移,来俊臣的流放地起码也要不出岭南道。

    不过,当他看到有关河东王的判决时,则不免又是大吃一惊,乃至于直入直堂宰相李昭德面前询问道:“如此判处,是否量刑过重?河东王虽然确有罪实,但不至于如此……”

    圣皇陛下的批复,李昭德当然也过目了,此时面对杜景俭的询问只是说道:“河东王才器可珍,仍有用地,逐之事外,才是荒废了名王才力,是一事二惩。”

    讲到这里,他又拿过了判决书,指了指有关来俊臣的部分,说道:“至于来某,罪事不只此案。此前数日,坐失官仪兼车行皇城,要一并入量。你如果不能将他系引案中问事,案事发回省中秋官,入呈政事堂,我亲自审理!”

    李昭德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颇有几分不满,前日他就打算在南省道途直接逮捕来俊臣,但被别的杂事牵扰,等到转过头来,来俊臣已经闭门不出。

    他虽然是宰相,但南省诸司做事都有章程,也不能直接越权插手下司问事,但言语之间已经对杜景俭的保守行事非常不满。

    被宰相如此训斥,杜景俭心情恶劣可想而知,他本来不想接手此案,可是既然事情发在了他的案上,如果不能处理周全、还要呈送上司,年考的时候便是一大污点。

    尽管杜景俭还在争取量刑轻重,但圣皇陛下的相关批复也已经流传开来。涉事两人俱高位,本来就不能完全按照刑律裁断,圣皇陛下既然已经公开表态,基本上就算是已经定论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

    来俊臣流放江州,自然让人不满,感觉判处太轻。但也不能说完全的失望,起码这家伙是被踢出了朝堂,不会再毒蛇一样盯着在朝群臣,也能让南省诸众长松一口气。

    而来俊臣被贬,本身也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圣皇陛下对这些酷吏们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过分纵容。所以朝内朝外也都不乏人摩拳擦掌,准备乘此势头去围攻其他仍在朝局中的酷吏们。

    至于河东王,近日都居禁中,有关其人与圣皇陛下的相处细节,其实也通过一些渠道传递出来,时流不免有感少王所受宠眷之深。

    可是当河东王的判决作出后,还是令人大跌眼镜,越发觉得天意高难测:河东王竟然被直接夺爵且免了司礼少卿的官职!

    如此惩罚,不可谓不重。河东王既是李氏宗枝,又是圣皇陛下亲孙,即便是当街殴打宪台大臣,惩罚应该也以训诫为主,诸如削邑、削阶、罚俸、免官之类。如果上升到需要直接夺爵,那几乎已经是谋反之类的十恶大罪。

    原本杜景俭的判决也是河东王年少性躁、资浅历重,不当官长,建议免官警诫。

    杜景俭在做出这一判决的时候,虽然不失公正,但也不乏对河东王这宗枝少者的回护。

    在他看来少王本就身世敏感,一旦再居事中,所招惹的情势纠纷难免加倍,避得了一次避不了两次,还不如干脆侧身事外,深居王邸、安享富贵。

    可是圣皇陛下这一番加惩,实在是太苛刻,不只夺职,还要夺爵,以至于让人怀疑此前禁中流传出来的讯息究竟是不是真的。

    且不说外朝的喧扰,武则天在将批复发放外台之后,转又忙起别的事务。

    一日政务处理完之后,转又吩咐宫官去召少王入殿,宫官离去不久转又返回,却禀告少王自陈抱恙溃闷,不敢以病气递染陛下,所以不来。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道:“这小子日间还在练鼓,现在就染疾了?受此严惩,能不溃闷?婉儿去传告他,若入殿来,自有导气之言,如果不来,此际就收拾收拾自归邸中吧。”

    上官婉儿领命而出,一路趋行直至闲苑,走入阁堂中,便见少王居坐调琴,也不抬头看她。

    她上前一步,将圣皇言语转告,但见少王神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于是便又忍不住软语说道:“大王如此身世,显贵与否本不在于官爵如何,但有圣眷常在,何忧眼前并后事。”

    李潼闻言后便哼哼一声:“不当上官应制此称,小民已是黔首,卑微纤弱,雨露尚且不禁,遑论堂皇圣恩。既遭言逐,不敢顿候,这便远离宸居,自放于野。请应制如此归告,并请赐我出宫手符。”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但见少王言虽幽怨至极,但神情却仍平静,心绪略有安定,于是便转身退出。

    望着上官婉儿离去背影,李潼神色转为郁闷。上官婉儿那番劝言,他当然也明白,但被如此涮了一把,心里当然芥蒂难免,对他奶奶充满怨念:你这老娘们儿不把孙子当人物,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却这么玩弄我!

    当然他敢这么耍性子,也是感情到了这一步。会哭的娃有奶喝,武承嗣在禁中发了一次病,皇辇都有得坐。老子被这样敲打还啥反应不给,那也太卑微了。你要是对我连这点容忍都无,那关系还怎么继续下去?

    上官婉儿趋行归告,武则天闻言后,眉头也微微皱起,略作沉吟后从案侧一堆早就拟好的敕书中抽出一份递给上官婉儿,并又说道:“送去示他,如果还不来,那就归家继续溃闷着。”

    不久之后,李潼便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敕书,展开一看,嘴角便抖了一抖,转又觉得情绪太外露,显得自己肚量浅,控制住表情后,这才跟在上官婉儿身后一溜小跑行向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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