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李潼对窦家深藏的底蕴已经多有想象,但在听完窦七的交代之后,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眼下的他,刚有武攸宜苦攒下的大笔横财入门,对于浮财之类其实没有那么看重。当然财货之类也是多多益善,但需求远不及此前那样迫切,

    现在的他,需要的是浮财买不到、或者说需要时间积累才能获得的资源。所以当听到窦七说他家在陇山之间藏有两千多户工匠时,李潼真是惊喜之际。

    这个时代,有成熟技巧的工匠绝对是稀缺的资源。故衣社在籍十余万众,其中的匠人却是数量稀缺。凡有一技之长者,要么还能过活,要么就被官府和窦家这样的豪宗所控制住,几乎不会大规模的流散。

    此前故衣社就是因为工匠等中高端的生产力实在有限,造成大量麻货积陈,使得李潼不得不另想别计来消化这些麻货。

    他要搞印刷术,还需要向草堂寺借人。虽然也可以自己培养,但却不是短期之内能见奇效的事情,而且他的时间又没有那么从容。

    这两千多户工匠,他要定了!如果能够将之消化下来,绝对是此次与窦家纠纷的最重要收获,有了这些高端生产力,也能让故衣社整个组织发生质的变化。

    不过这个窦家胆子也真是大得很,不声不响居然还藏匿着这么多的人力。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是在乱世之中,这两千多户荫户已经可以成为称雄做霸,割据一方的根本!

    不过这也倒不足以说窦家真有狼子野心,他们李家刚打天下时,高祖李渊在进入长安后,本身也是既喜且忧,封赏之泛滥简直就跟不能过了一样,甚至连勋官体系都直接玩崩了,就算是知道麾下大族有这样的小动作,自然也不会追究。

    之后几十年间,关中这些大家族们虽然起伏不定,不过窦家总体而言还是相对比较平稳的,与皇室之间关系始终融洽,旧年所作的一点小手段再有发展,也是很正常的。

    “你家居然还有如此暗招布置,窦氏果然不愧久立关中的豪族,真是让人惊讶啊。”

    听到少王这么说,窦七脸上又露喜色,转又一脸恭谨道:“只要大王能包容前罪,赐我生机,这些人物诸用尽归大王!”

    “先给他松绑。”

    李潼抬手对杨思勖说道,杨思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上前解开了捆扎在窦七身上的绳索。

    没有了堂柱支撑,窦七直接瘫卧在地,但喘息未定便又膝行上前叩首道:“我家世荷唐恩,忠骨不移,所以在此乖张之世才惹群妒并加害。此前短智乱谋,惊扰大王。如今才惊见大王祖风雄然,英断隐藏,更觉罪身,一念计差,险害社稷将来!”

    讲到这里,他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至于堂上的李潼,也是少闻别人把他夸得这么动听,勉强才能绷得住,脸色陡然拉下来怒声道:“我用心追踪,你以为我是贪图你家人货之力?如果我只是这样短计,何必要将武攸宜财货抛撒闾里?”

    “不敢、不敢!大王襟怀宽阔,所望在于天下,所谋在于社稷,又怎么会执迷一宗一族的门户之私!”

    窦七闻言后又忙不迭叩首道:“仆所以作此言,非是重币求宠,只是眼下除此之外,并无别计奉献大王。大王有卧薪之志,仆愿骥附于后,并成祖迹!”

    李潼听到这话更乐了,指着窦七冷哼道:“你也只是一时惊惧贪生罢了,就连我自己都还未有追迹祖宗的打算,你就肯披肝沥胆的追随?且不说你我之间还存旧怨,如今国业嗣序有人,且还与你家关系匪浅?你这一番狡言,你自己信不信?”

    窦七脸色又是一寒,以头杵地说道:“大王本就负重而行,没有谨慎、不能长久。仆自知难作取信,但心中曲隐也不惧剖析。情势逼困,仆如今已经是一个活死人,宗籍除名,人道弃我,若想再昂立苍天大日之下,必须要求付奇险功事,正与大王同欲!”

    “至于与皇嗣殿下恩亲瓜葛,自有世中一众亲徒维系,无需我这个弃世之徒。且皇嗣如今幽在神都禁中,家奴旧臣尚不能见,纵然有什么谋计,也只能是图虚。江山阴变,尊位易主,这本来就是自古未有的妖邪之事。拨乱反正,是天下人的大愿,有志者自勇行,哪还用再拘什么世道俗计?”

    讲到这里,窦七才又抬起头来,一脸热切的望着少王说道:“今世乖张之变,罪岂在于苍生?天皇宾天之后,在位者屡失其选,一步步纵恶至斯,天下人共有望!只是唐恩延传,人情未绝,无有所寄,才会投在那本就德才不配的人选上!大王如今虽然仍隐在事底,不为情势所重,但也正可籍此阴养爪牙,志力广蓄,待时以动!”

    这家伙小嘴吧嗒吧嗒还挺能说,搞得李潼都有些热血沸腾,同时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慨,关陇门阀能够在历史长河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也真不是盖的。

    他们李家家传的手艺不必多说了,这窦七一番言辞充满煽动,想来应该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兴许两家祖宗在某事某刻,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对话。

    窦七看到少王只是默然不语,心情也是非常的忐忑。他倒不是觉得少王没有这样的胆量,能够不声不响就阴养这么多的甲士,如果少王真没有动过此类想法,他真要把头劈下来给人当凳子坐。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把少王得罪的挺狠,想要获取信任并不容易,没有一点实际的付出是很难的。

    心中略作权度,窦七才又叩首道:“能否请大王赐下纸笔,仆在堂有献。”

    “给他。”

    李潼举手说道。

    很快,杨思勖便在田庄中寻找到纸笔送来,将窦七按在远离大王的坐席上,自己则瞪大眼盯着他。

    窦七提笔疾书,很快纸面上就写满了字迹,请杨思勖呈交给大王,并说道:“纸上所录,俱是我家于西京四郊所暗藏财货诸地。仆眼下受制此中,无有别种才力进献,唯凭此盼能稍得原宥。”

    李潼接过纸来随便扫了一眼,然后便将这纸揉成一团甩在了角落里,并冷笑道:“我肯给你机会,你还在欺我无知?”

    窦七见状,连忙翻身再拜道:“这些藏货的地点,虽然不乏家人共知,但都需要特殊信令才能调用。仆一定尽力配合大王,从速收取物用,绝对不敢藏私!”

    “西京近在地边,你家人会少关照?特别知你没有赴川之后,必然更存狐疑,若再知物货有失,能不猜到事态有变?你这家伙仍然奸心不死,言则递货,实则传信,待你家人知事变后,肯定会传信及远,让远边族众早作防备。”

    “大王真是误会了我,我只是、我只是取信心切,才择此易作取证……大王若是不信,我愿再献远地人物机密,只是往来取证耗时太久……”

    窦七听到少王如此多疑,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忙不迭又叩首解释道。

    “时间我有的是,只是你却少。如果再作浪费,我真不知你能活到几时!”

    李潼稍作沉吟,敲案说道:“我虽然不恋物利,不过眼下除此之外,你也难有别处进献以自白。这样吧,你家于蜀中根基深厚,当中必然诸多隐秘。详细述来,取证之后我再考虑留不留你。”

    窦七闻言之后,又忙不迭伏案疾书,间或停下来仔细思忖,一直写了满满的三张纸卷。

    写完之后,李潼示意杨思勖将纸抽走,然后又说道:“再写一遍。”

    窦七神情一滞,但也不敢拒绝,又是伏案疾书。两遍写完之后,李潼倒是没有要求更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家伙如果真想藏奸的话,写上两遍已经足够记住了。

    他手里甩着窦七那两份供词,笑语说道:“现在你这一条性命,已经不在你我了。稍后我会派人入蜀一一验证,如果所述无虚,你这条命就保住了。至于你所言奇险之功,那都太遥远,咱们只论当下。杀你一人,不足取悦于我,留你一命,则能才力助我。我是深盼你能活下来,咱们且待事后吧。”

    窦七听到这话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神情忐忑的吃了一点餐食,然后便被少王吩咐将他转去别地拘禁起来。

    “大王,真要留下他?”

    杨思勖在一侧闷声道,此前行刺一事,他因失职而自责良久,到现在也不能释怀。

    李潼闻言后冷笑一声:“留下他做什么?前事查实之后,直赴陇山招取那些荫户,事了杀之。”

    无怪李潼心狠,与这个窦七交谈一番,他心里都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彼此都是卖祖业的一把好手啊,留下来肯定隐患多多。

    他需要的只是窦家积攒的这些底蕴而已,至于这个窦七虽然也有一些邪才,但跟自己技能点有些点重了,而且还不如自己玩的这么骚。

    他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不值得为这个窦七付出,蛊惑煽动几句,就当自己卧龙凤雏啊?就连你们那些盟友们,都嫌弃你们大而无当。

    有这种精力,我回神都去攻略养成姚崇、宋璟不好?

    虽然这么做有点言而无信,但这个窦七也不是什么睚眦之怨,是真正对他动过杀机且付诸行动的,无论怎么对付,李潼都没什么心理负担。

    “把那张纸捡回来,吩咐田少安速速安排人去查实,即刻动手!”

    略作停顿,李潼又指了指被他丢在角落里的纸团说道。

    “可大王不是说担心……”

    杨思勖闻言后捡起纸团,又有些不解道。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窦美玉一旦入京,即刻让万年县抓人!他家群徒无首,还有心情去管边远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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