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集会在整体欢快的氛围中进行着,但这世上大凡什么人事,又哪能完全的取悦所有。更何况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人人胸怀不乏荆棘,或是自保、或是伤人。

    入夜宵禁之后,诸坊坊门各自关闭,外街上少有行人,但是临近曲江的城南诸坊、坊中仍是热闹非凡,各家园业中自是歌舞竟夜,街面上也不乏行人长歌。

    位于曲江西岸的青龙坊,或不及曲池坊地缘那么近,但也是东南盛坊之一,同样不乏权门园业,且两坊之间自有水道勾连,哪怕坊门关闭,也能昼夜往来不禁。

    青龙坊西南角一处园业中,同样有丝竹声传出,只是堂中宾客少有,郎主几人散坐中堂,使得氛围有些压抑,就连那些堂中操乐的伶人们都提心吊胆,唯恐主人迁怒。

    一名华衫年轻人自堂外阔步行入,一边走着一边语调急促道:“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原来……”

    “噤声!”

    堂中斜卧的中年人坐起身来断喝一声,然后向那些伶人们摆手道:“都退下吧!”

    闲杂人等悉数退出,中年人让家奴关紧了房门还不止,又吩咐移来屏风在堂中隔出一块私密空间,然后才望向年轻人低声发问道:“打听到了什么?”

    “这两人集弄西京人情,原来是为了集聚众意,向神都献表、祈祝圣皇长生……”

    年轻人坐下来,抓起案上酪饮,一边喝着一边将自己打听到的讯息悉数道来:“前日留守集聚西京各司衙官,勒令具名列表,明日他们还要普告于众……”

    “果然,果然另有隐谋!”

    中年人听完之后,已经忍不住冷哼说道:“河东王巧言令色,精谄擅媚,留顿西京不去,察其旧迹,必有所图!鼓弄起这么大的人势,这是要窃夺咱们关中乡情,作他晋身博宠的筹码!新王旧王,彼此恶如水火,武家子能忍旧王招摇浪戏,又怎么会没有深刻原因!”

    “还是叔父高计,事发之前已经有所预见,先伏几人于少王客席。”

    席中另有人不乏佩服的望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却叹息一声,并恨恨道:“世情不恤,就算有什么见识,又能益世几分?我家久立此乡,诸司衙官不乏旧好,但是谋成议定竟然声讯无传,凉薄可见!总要做些事情,让那些看轻我家的门户不能再作窃笑!”

    “可是京府衙官不能抗拒留守,河东王又巧计用奸,色艺聚众、货利迷人,眼下是已经计成势成,只待引发。京邑各家不乏预事者,眼下就算追用谋计,又该怎么阻拦?”

    言中虽然不乏果决,可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在场几人却都多有茫然。

    “河东王浪才穷恃,不计自身宗枝之贵,风月邪扬取媚于众。如今西京也是才士云集,难道就没有二三狷狂不屑此荒淫、才气痛击?”

    一人如此说道,在场众人闻言后神态不免都有些不自然,诗情才气不是他们所长,言中虽然对河东王诗章贬低,但口诛则可,执笔伐之则实在力有未逮。

    中年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近日西京所聚时流实在不是少数,以才情而论便有杨令明、李茂之等诸士。可是这些人却徒负才誉,见王怯声,反而不如寻常庶流敢于逞技。河东王擅弄群意,凡有才艳一时者,未为人知,已经被先一步网罗入府,都成宾客。想要在此途击他,实在很难。”

    讲到这里,他见众人不乏颓意,便又冷笑道:“以短击长本就智者不取,更何况雕虫小技除了取媚闲情,又岂足谋身?此途不可,自有别计。你等也是豪门贵足,眼前一点危困就值得愁眉不展?以我观之,眼下起码还有三计可作谋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都瞪大眼洗耳恭听:“哪三计?”

    “夺货、烧仓、杀王!”

    中年人眸中幽光闪烁:“关中是我门庭祖业所在,无论是唐是周!旧年所以苦忍,一者在于忠节恪守,二者爱惜乡徒人物。可是如今,皇嗣幽在禁中,神器已经易主,忠节已经不知何存。河东王这个宗枝败类与武家子比奸用事,操弄这些丑戏,取媚于上、下掠民资,实在可耻!”

    “他们不是要索捐丝麻搓弄长命缕?那就让家徒散出,游说乡户,今日止取丝麻、明日则取田宅,后日妻儿都将要异宗!”

    “可是,丝物还倒罢了,各家都是珍重储用。但是贱麻之属,草野寻常可见,又哪里防禁得住啊!建安王日前已经布置家徒在城池内外搜刮这些货品,此前缘由不知,现在知悉其谋,才知是囤聚取利。”

    中年人闻言后又冷笑道:“赤贫寒丁,最珍物力,寸麻所舍都图回报。先前城外家徒不是回报庄客多逃,入了什么捐麻入社的行社?这个行社既然是贩麻牟利,囤货必然不少。即刻派人联络那行社,贱收他们的存储,敢有不遵,吓他将要追问藏匿亡户之罪。武攸宜久居京苑,必然不知这些草野微事。他临时收储,能得几分?”

    “我家丝缣足衣,收买那些贱物又有何用?难道也要学那些奸巧之徒,争作这种邪媚之计?”

    席中一名子弟不解问道。

    中年人看他一眼,叹息道:“你们幸生在豪庭,祖辈荫泽能保衣食无忧,可你们以为这些日常用度都是凭空得来?那二者必然是借集会操弄丝麻时价,收割盈财。我家得货在手,转出转入,裨益家用之余,还能弄坏奸流阴谋。”

    “一边收储麻货,一边打听武家子收储所在,伺机烧仓。待他空有媚上之计,却无收储之实,情急愁困,还有什么狂态可作?此徒近年夺我西京民财实多,不独我一家受害,要让他把吃下的统统都吐出来!”

    中年人讲到这里,已经一脸狠态:“这件事,也不必一家独专。大可传告西京时流各家,凡有财有力能够聚货的,都可以一同入场。届时草野无货,看他更求何门?”

    “可他如果再恃凶强夺……”

    “所以还要另有布计,杀王!直接将这武氏伪王杀在西京城中,譬如前汉强臣谋杀诸吕!”

    听到这里,一名年轻人自以为得计,拍案大声喝道。

    “不要胡说,小声些!”

    中年人闻言后已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开口喝止,然后又低声道:“诸武弄权,武攸宜不过偏支外系,雉者仍在,杀了他不过是招引祸患!”

    “不杀武攸宜?那又要杀……”

    “自然是河东王!”

    中年人咬牙狠声道:“唐家立业甲子有余,不想生出河东王这种宗枝败类!此子旧年便已经招摇弄事于东都,献经求宠,离情惑众,以其宗枝之亲近,作弄革命之奸谋。如果不是他招摇蛊惑,使群情涣散,人不知大义趋止,漫漫世间,竟无一二精忠之声能达于上。想是皇嗣感此生民不义,难免志意懒散,才恨推神器……”

    讲到这里,中年人已经是神态激动,咬牙切齿:“寻常门第若生此典卖祖业的败类,尚且不能嗣传悠久。唐家命途艰难,先有庐陵,后有河东,此二者人伦败类,杀之无惜!武攸宜之类,祸人不过表里,河东王才是社稷膏肓之疾,如今尚且蹈舞于世,若不杀之,不能民情集一!”

    “况且,如今武攸宜还是在势之选,身侧精众云集。河东王则势外闲客,乏于拱从。此二者乌合为友,即便杀了河东王,武家子怕是欢快更多,不会穷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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