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规模较之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但坊数却相差不大,因此每一座坊区包括之间的坊街都要较之洛阳城更加宽阔。

    崇仁坊与平康坊相隔一道金光门大街,也是长安城中东西向的主干道之一,宽达百数米,乃是西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此刻在这一段街道之间,自崇仁坊南坊门外的渠上浮桥向南,数座高台搭起,下铺芦席,围设彩帐,帐幕还不仅仅只是寻常素绢,而是织工精美、色彩光鲜、价值不菲的蜀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彩台一直架设到将近道路中央的位置,且不说台上风光如何,如此侵占道路,不免阻塞交通。李潼他们策马行入金光门大街时,便见到大街此处行人、车马围聚一团,但却少有抱怨声,各种怪叫、嘶吼倒是不绝于耳,听声音便能感受到情绪之亢奋。

    当歌乐声响起时,此边氛围更是高涨,叫好喝彩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附近还有行人向此处奔行而来,使得街面上更加人满为患,有的人甚至被挤落街边的水渠中。

    眼见场面如此嘈杂、热闹,以至于李潼都隐有怀疑莫非半城居民都聚集在此,所以入城来街道上那么空旷?

    彩台上一名高挑女子款款行出,一袭花色繁密的衫裙,隔得太远,李潼倒是看不清楚其人面容,但能听到随着女子亮相,彩台周围更加人声鼎沸,更将台上的器乐声完全淹没下来。

    “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李潼不免会心一笑,身边一众勋贵子弟们则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莫大家!久不闻其声迹,不想今日竟在街台幸逢,真是好运气!”

    李潼倒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那莫大家又是何人,眉梢也是不免暗跳起来。他旧年于神都城中精习律吕,邸中常备内教坊音声人,其中不乏歌舞器乐精妙之类,俱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欣赏水平自然也是与日俱增,歌声乍响,便能够听出女子歌艺不凡。

    此际横街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对面言谈甚至都要放大音量,可是女子歌喉舒展之后,音色透亮清晰,仿佛一道清澈泉流激涌而出,冲开积陈的泥沙与杂芜的枯叶,似有一股力量,瞬间便将人拽离嘈杂的环境,浸入声辞意境之中。

    而这歌声妙就妙在还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高亮,清透之余更极富柔美,并不是那种几欲刺痛耳膜的尖利,这就是歌者本身的音色天赋,并不是苦练歌技就能得到的。

    当然,神都内教坊中各种音声妙质最是不乏,台上歌唱那名女子虽然天赋、才艺俱佳,倒也没有巧妙到能让李潼为之惊叹不已的程度。

    别的不说,单单此前他邸中便有几名歌伎不逊于台上女子,甚至还隐有超出,色艺俱佳,以至于李潼都舍不得归还内教坊,但在离都之前,还是被他姑姑太平公主软磨硬泡的求去在戏坊镇台。

    真正让李潼感觉惊讶的,还是女子将这首《逍遥王》唱出了一种有别于内教坊音声歌辞的意境。内教坊虽然日渐流俗,但唱法中总还有几分拘泥放不开,过于庄雅而欠于风流,让人感觉不能完全发挥出曲辞意境。

    不过台上这女子唱来则是拿捏精准,虽无故意的婉转曲媚,但寸寸声丝都附着一股淡淡的挑逗,让人心痒不定,不知不觉便沉湎其中,仿佛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风流宾客,手揽金杯,左右寻芳,周遭莺歌燕舞,只待采撷承欢。

    女子连歌三遍,而后敛裙施礼,款款退去。周遭观者正入迷之际,耳际美歌陡然隐去,不免让人怅然失落,高声呼邀,希望女子能够返回来再歌一曲。

    “莫大家歌艺真是越发精妙,美声洗耳,让人听完之后不忍再听俗音!”

    一名勋贵子弟感慨说道,周遭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多是爱戏闹的年纪,原本对眼前这热闹场景颇感兴趣,可是听完台上女子一曲,便觉得周遭吵闹声实在太刺耳。

    “平康坊优伶摆出这幅阵仗,是为了迎接大王入京啊!”

    这时候,又有一人后知后觉的惊呼道,望向少王眼神更是充满景仰与羡慕。

    “佳人美意深刻,嘉宾怎能远望不近!诸位还不赶紧奋起,驱开这些嘈杂人众,奉送大王入前。”

    随着一声高呼,一名勋贵子弟已经打马上前,却被一驾横在街面上的马车拦住去路,索性翻身下马,直接攀上车顶,大声吼笑道:“平康坊色艺倾心逍遥王,你等闲流浪客承惠欣赏已是荣幸,怎敢横阻于途,害相知不能相见!”

    正适合出风头的时刻,诸权贵子弟自然不落人后,或是纵马腾跃、炫耀马术,或是下马蹈舞、放声高歌,更有人拉住河东王坐骑缰绳便往人群中硬冲过去。一时间狂态百出,倒比彩台上的表演更加引人注意。

    西京时流还未必尽知逍遥王是何人,但见一众都门纨绔簇拥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骑士冲入人群中,不免好奇张望,人是英姿俊朗、逸群脱俗,马是神骏高大、龙形虎步,人间至美毕集在此,让人惊叹有加,一时间都忘记了起兴凑趣,不由自主的向左右退避开来,让出一条宽阔的空隙道路。

    李潼倒是习惯了不同场合成为焦点,倒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只是那几个牵马的勋贵子弟有些癫狂忘形,牵引得他胯下名马烦躁不已,短嘶一声直往前冲,直接甩开了几个讨厌的家伙,很快便冲至彩台正前方。

    此时彩台上正有两名伶人软舞,唱得则是旧调《天仙子》,并不为台下喧哗所扰。

    可是其中一名舞伎视线触及少王神姿面容,婉转于喉间唇齿的歌调陡然没了生息,红唇半张半合,舞步也无意识的停顿下来,之后整个人更是直接摔在了台上。

    另一名舞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并顺着同伴视线向下望去,恰逢少王微笑往来,一时间不免芳心悸动,俏脸嫣红,眼神如水波涟漪,慌乱且痴迷。

    一直等到彩台下嘻声大作,台上两名舞伎这才缓过神来,垂首抚裙掩饰失态。台下更有浪荡子唯恐不乱,张嘴叫嚷:“大王神采锋锐如刃,戳穿了娘子心怀!”

    听到这叫喊声,台下诸众更是哄笑大作:“伎儿哪须再戏舞,直投郎君怀,把臂揉心,舌津传情才是正事!”

    嬉闹声渐入不堪,两个舞伎或是不乏欢场作戏,但如眼前这般众目睽睽受人言语调笑终究是少,一时间不免手足无措,慌乱羞涩。

    李潼抬起手来,身边叫嚷最肆无忌惮的勋贵子弟们连忙敛声,而后他又指着两名舞伎笑语道:“佳人意宠,情实欢乐。但作歌舞,我自台下雅赏西京风月妙致。”

    听到这话,两名舞伎稍作淡定,先向台下屈膝深拜,然后才又抖起水袖继续舞蹈起来,初时动作还略显僵硬,舞行过半才渐渐恢复了柔软身姿。

    一舞终了,两舞伎再向台下少王礼拜,然后寸步不停的退回彩台帐幕之后。

    一俟闪入幕中,便掩面啜泣起来,自有其他伶人上前安慰,道是这样的场合下,出错也在所难免,台下少王都不见怪,其余杂声更不必理会。

    然而其中一名舞伎却哽咽啜泣道:“身堕娼门中,哪敢有一丝的自怜……迎送欢客,苦乐只是寻常细受,但知命薄,不作钟情之想。言是本分不自伤,只因不见世间真良人……告诸娘子,不要细窥台下,情念守不住,只是增伤心!”

    听到舞伎自陈悲伤原因,在场其他平康坊伶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且不说被勾起的自怜伤心,已经有人忍不住皱眉说道:“柳娘子这么说,不嫌自贱过甚?咱们娼门伶儿确是卑微,那位大王出身天家,才情高雅、让人仰慕,不是娼女能够系念,但若说一眼望去就心怀难守,让人不能相信。”

    说话间,这名自以丝竹器乐著称、颇见素雅的娘子便长身而起,抬手阻住一个将要登台的伶人,说道:“诸姊妹先安坐,待我先演一调,早归曲里,实在不愿再留此处嘈闹凑兴!”

    说话间,她便起身登台,旁边有伶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叹息道:“杨娘子虽然命薄行贱,但还有一丝骨傲持守,也真是难得。”

    彩台上响起悠扬丝竹声,后方伶人们听不片刻,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只因听到琴音稍显杂乱,大不如那杨娘子平日水平。

    不久之后,琴音消失,那名杨娘子退回帐幕之后,见一些人目露询问之色,只是垂首不应,吩咐佣工将琴架在一处,自己则背对众人坐弹起来,口中更作吟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弹唱片刻,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落下来,片刻后则咬牙凄怨道:“怎么偏在此处、怎么偏是此身?哪怕歌馆深坐,总能保下丝毫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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