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来到麟台不久,便感受到了沈君谅等人所说麟台事务枯燥无聊真的不是谦虚。

    就比如说这官廨直堂中,虽然也积卷宗诸多,特别是大监沈君谅坐居的中堂,单单各类籍卷便堆满两大箱笼。

    但李潼凑近去看,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事务性的籍卷,绝大多数都是各类书籍,由此可见沈君谅这个大监工作状态倒是很符合白居易诗中描述,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

    直堂中厅最醒目的装饰便是当堂一面阔大的厅壁,倒与官廨门内璧墙有些相映成辉,这厅壁上同样写满了字迹。

    李潼闲观阅读一番,发现这一篇厅壁记主要讲述了麟台沿革并一些署内规章,再看那瘦挺的字迹,莫名有些熟悉感,一看落款书写者,居然是欧阳通这位老先生。

    想起欧阳通,李潼思绪不免有些发散,今年年初,这位老先生便从万州贬所被召回朝内担任司礼卿。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听到欧阳通归都的消息。

    念及此节,李潼便开口稍作询问,对此沈君谅也不清楚。倒是李峤稍作回忆后想起来,说是欧阳通途中生病,似乎逗留在了蜀中成都,日前还向朝廷上表告罪并请辞司礼卿。由此也可见入直内省的好处,最起码在消息获取层面上是有着很大优势。

    听到李峤这么说,李潼也不免隐隐有些担心。说起来,他与欧阳通虽然始终没有见过一面,但正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建言请求少王出阁读书,才让他们兄弟命运有了实质性转机,继而发生后续一切,这也让他对欧阳通由衷感激。

    不过他现在担心也是枉然,能做的也是有限,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位老先生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归都,到时再登门拜访,寻机回报。

    几人在直堂闲聊片刻,李潼偶尔望向门外,便发现未到正午便已经陆续有麟台官员们早退离开,有的人还到直堂来通知一声,有的人则干脆直接就溜了。

    对此,负责麟台日常运作的麟台丞王绍宗也并不多作过问,仍是捧着一份古卷读得入迷。

    整整一上午,只发生了一件麟台正职事务,那就是麟台郎刘光业登堂求借一批与文字训诂有关的书卷,足足借出一大箱笼的书籍,由两名吏员负责搬抬离开。

    “凤阁宗相公奉命革创,普取诸馆库籍卷。”

    听到李峤随口一句,李潼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过后才意识到,他说的大概就是宗秦客奉命造字的事情。

    对于宗秦客奉命造字,李潼倒不好奇,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麟台所隶不是文昌?刘郎何为凤阁驱使?”

    “何止刘郎啊,此前廨中半数所出人员,应是直谒凤阁待用去了。如今的麟台,可谓事乏人困,各谋出路。”

    王绍宗合起书卷,微笑着对少王说道。只是他这话说完之后,堂中大监沈君谅并李峤神态都有几分不自然。

    沈君谅羞惭是因为麟台官长,在内不能统问职事,在外不能抗拒强征,使得整个麟台都人心涣散。至于李峤,正是王绍宗所言那种不安职事、另谋出路的代表。

    入署这半日时间,李潼算是看明白了麟台人情世故。沈君谅这个大监只是虚设,内外都乏甚存在感。其他人如果还有出路,也都各自奔走,根本无心守在麟台。眼下还安在此中的,也只剩下王绍宗这一类相对纯粹的老学究。

    用比较文青的语调说,这就是一座围城,外边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里边的人瞪大两眼想出去。

    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又有吏员趋行登堂,带来一份文昌省任务:右威卫大将军独孤卿云前日病逝于坊中家宅,行状已经递入大内,文昌尚书局分付诸司任务筹备大臣丧葬,麟台下属著作局则负责草拟碑志、祭文等诸文稿。

    “独孤大将军已经病逝?”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前不久上朝途中还跟独孤卿云的女婿杨执一讲起这一件事,没想到转天这样一位南衙大将就已经病逝了。

    不过这也并不值得过分悲伤,起码也算是一个善终。如今那些在位的南衙大将们,单就李潼所知,未来数年内将会有数人逃不过政斗的残酷,死于非命。

    抛开其他不谈,总算有一件正经事情可做。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尽管这是吩咐给著作局的任务,但麟台直堂几名本省官员也都凑到一起,讨论起来。

    尚书局吏员送来独孤卿云的行状,所谓行状就是一个人毕生履历,碑志、祭文需要用到的素材,若真是什么需要史书立传的功臣名将,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到史馆存档。

    也不得不说,当史馆被剥离之后,著作局的事务也实在少得可怜,只剩下给人写碑志祭文之类的小事了。

    李潼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他此前扒过的古人墓碑不少,墓志铭之类的碑文也整理过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工作性质,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成品见得不少,但这个行当的生产环节却还没怎么见过。

    行状是独孤氏家人在外找人撰写,洋洋洒洒数千字概括孤独卿云生平。传阅到李潼这里来的时候,他也颇为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可以说是最原始的史料了,他虽然对独孤卿云其人其事兴趣不大,但翻看一遍也能了解许多后世许多史书所失载的时代细节。

    当看到结尾行状撰写者落款,李潼不免又是吃了一惊,这一份行卷作者居然也是一位大手子刘知几。刘知几在传统文学界或是名气不大,但在史学界的名气则就响亮得多,其所著《史通》乃是史学大著。

    李潼还在感慨麟台不愧士林瞩望之地,他来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大名鼎鼎初唐士人,后方几人传阅行卷,却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这名笔者刘知几,我与其兄刘知柔颇有酬应,常听其人感慨家有俊幼更胜乃兄,如今看来,确是不凡。”

    周遭几人还在谈论独孤卿云有关事情,听到李峤这么感慨,不免都好奇起来,纷纷凑上前来等待传阅文章。

    人大凡有什么才艺,总是难免炫技比较之想,刘知几拟写的这一份行卷递入署中,很快便让麟台这些文人墨客们注意力发生了转移,讨论内容也转为对文章的品鉴。

    李潼站在直堂中,眼见这一幕不免大汗,暗道幸亏现在麟台没有独孤氏家人在场,否则见到你们这群家伙如此无顾人情的歪楼议论,一顿老拳是少不了的。人家死了长辈已经很伤心,你们就算品头论足,也得找准重点啊!

    李潼还在心里吐槽,从外面闻讯赶来的麟台郎元行冲在轮阅完行卷后,终于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讲回独孤卿云的事情,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却比前几个讨论文学的还要欠揍。

    “这一份行卷,倒是翔实具体,罗列分明。只是言及亡者身世,却与故事有差……”

    元行冲捧着这一份行卷,开口滔滔不绝分讲起来。

    李潼本来就有很大的八卦兴趣,听到元行冲讲起久前故事,也凑上去认真倾听起来。

    原来这个独孤卿云,虽然是独孤姓,听着像是鲜卑人,但追溯起来,其实却是根正苗红的汉人,而且还是李潼他们本家的陇西李氏。

    本来也是李唐宗室远支,结果却在隋朝因为有功而赐姓独孤,好好一个国姓,结果就因为祖上太争气给弄丢了。

    但这还不是独孤家最郁闷的地方,元行冲一番辩解,更是直接把独孤家的遮羞底裤都给扒下来了。

    原来这个独孤家赐姓可不是因为在隋朝建了什么大功,其真正赐姓还在北周时期,独孤氏祖上作为败卒被赏赐给当时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为家奴,因事主有功得到独孤信的宠信,这才被赐姓为独孤。

    听完这当中缘由,李潼心里也是乐不可支,只觉得这个元行冲实在太坏了。人家堂堂陇西李氏被赐胡姓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姓也不好改,隐去祖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也是求个面子好看,结果你非要把人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显你能是不是?

    元行冲有此坚持也是情理之中,其人出身可是北魏皇族拓跋氏,独孤信的主子宇文泰原来还是他家臣子呢,你一个家奴还想在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后代面前打马虎眼,当人家不读书不学史吗?

    不过除了心里觉得好笑之外,李潼再看元行冲一脸的认真,倒有一种历史车轮滚滚行驶的奇妙感觉:你北魏皇族又怎么样,现在见了我陇西李氏、大唐郡王,还不是得乖乖弯腰俯首?

    众人议论一番,才又转回给独孤卿云撰写墓志的事情上来。原本这种小活儿,李峤是不怎么接了,可是见到刘知几写的行状之后,心里倒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竟然打算亲笔撰写。

    看到李峤已经在沉吟构思,旁边的大监沈君谅心中一动,转望向李潼笑语道:“不知大王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这还有我的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滚动的历史车轮顿时一停,再抬头便见满堂官佐俱都兴致盎然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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