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潼行出明堂后寝殿时,天色已经晚了。

    此时明堂周边诸宫台之间,禁卫各部也早已经布设完毕,殿阶之间甲士林立,于朦胧夜色中在熊熊火光照耀下,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英武肃杀。

    鸾台位于皇城日华门的东侧,要抵达彼处,需要先穿过万象门抵达乾元门横街,再沿横街往东南折转,沿途禁卫岗哨也是重重布设。

    因此除了宫官宦者导引之外,另有一名禁军将领亲自护从。这一个禁军将领同样也是武家子,乃是担任左卫中郎将的武载德。

    武载德中等身材,面相上没有什么特殊,身上也没有武家子那种惯常可见的气盛凌人的浮躁。李潼之前望朔朝参,对其印象也只是寻常,谈不上好坏。

    此际其人身在前方自顾自的行走,也没有要回头与李潼攀谈的意思。反倒是李潼有些好奇,他在明堂后寝殿待了这么久,武载德难道就没有警惕和好奇?

    不过武载德既然不问,李潼倒也不会嘴贱卖弄亲孙子就是比外侄亲,只是见到武载德一边强打起精神行走,还一边忍不住的打哈欠,便微笑说道:“武将军值宿勤恳,实在令人钦佩。”

    武载德开始没听清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回头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忝在职内,自当忠勤用事,不当大王错赞。”

    说完后他又闷头而行,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无语。通过这武载德的状态,他倒是看出来,第一这段时间禁军宿卫任务真的很沉重,特别武载德这样的亲信肯定是少不了连夜并日的值宿,所以精神才这么疲惫。第二也并非所有武家子都那么权欲熏心,像这个武载德甚至有几分服苦役的意思,职责之外的人事完全不关心。

    人有大欲,方有大勇。只有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才会不一样。类似武载德这种,就很有混吃等死的味道。

    由人推己,李潼也压根就不觉得他的真实心意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奶奶。比如此前“唯情活我”的对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按照正常人思路,他根本不必再作什么加戏,老实巴交闭门过自己小日子就是了。

    可是他现在进献宝雨经,直指武周革命这样敏感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就是一场政治投机,换言之他已经不满足于单纯亲情所带来的包庇,想要谋求更多。

    武则天给予的回应也很有意思,直接以宝雨经作为他的新名字,把他当作一个人形的符瑞了。

    如此一来,李潼不只是他奶奶补充人伦短板的一张牌,还代表着女主为帝的佛义合理性,可谓是多种用途,绝不再是可有可无。

    对于这一个结果,李潼还是挺满意,除了李宝雨这个新名字有点难听。

    他也不担心这会不会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形成限制,会不会让那些心怀李唐社稷的大臣们对他鄙夷唾弃。现在在位的这一批,也就这样了,潜力有限。

    至于未来那一批,如姚崇、张说之类的开元名相,包括陈子昂这样的文豪,底子本来就潮得很,大家一起舔狗上位,兴许还能培养出来一点阶级感情呢。

    最起码未来这群人在面对李潼的时候,不需要在道德上有负罪感,当年朕比你们舔得还带劲呐!俱往矣,让我们齐心协力,共筑大唐盛世!

    鸾台值守韦方质,当见到武载德引着河东王抵达此处时,神情微微错愕,而当见到神皇亲笔所书敕令时,脸上的惊容更加掩饰不住。

    武载德本来已经拔足欲走,得知敕书内容后,一时间也是惊愕得呆立原地,眼望着少王,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到两人如此神情,李潼心中暗乐,神皇是大家的,外侄舔得,孙子当然也舔得,我认真起来,自己都能吓一跳,别说你们了。

    南衙兵动,需要宰相的批准,这也是武则天极力争取要扩大北衙兵力的原因。韦方质惊讶是惊讶,但也没有阻止其事的理由,即刻传令录事抄录敕书并颁发执行。

    李潼在鸾台等了一刻钟有余,长兄李光顺便匆匆赶来鸾台领命,当见到少弟也在此的时候,神情同样很惊讶:“三郎,你怎么……”

    “闲话少叙,阿兄且先领受神皇陛下敕令。”

    另一侧韦方质将敕令交到李光顺手中,并和颜悦色说道:“大王应是受此外执事务?军中自有宿将指点分明,不必忐忑疑难。”

    李光顺看到敕令内容之后,神情同样激动无比,李潼上前勇力握住长兄手腕,口中则低语道:“格杀勿论!”

    李光顺重重点头,然后阔步行出鸾台,自有吏员导引,将他送到鸾台南侧的会昌门,那里早有数百军士奉命集结,验看符令之后,便跟随着李光顺直出端门,气势汹汹往天津桥南的积善坊而去。

    积善坊毗邻皇宫,多权贵人家云集此中,不独丘神勣一家。

    近日都邑本就氛围紧张,当这一队禁卫军众叫开坊门冲入坊中时,各家安排在坊街上张望形势的奴仆们也都纷纷飞奔返家通知,不免更加人心惶恐,不知坊内哪一户人家又要遭殃。

    丘氏门庭高大,直当坊街,根本无需坊丁指引,一眼就可望见。当丘氏门仆刚刚奔回府中,后方禁卫将士早已经冲到了门前。

    李光顺一马当先,纵马跃上门阶,宅门里则有丘氏家人持杖立在门中,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吼叫道:“此为南衙丘大将军门邸,尔等军卒,不可放肆……”

    “豪奴持杖拘捕,给我杀!”

    李光顺坐骑受惊,人立而起,幸在左右禁卫军卒上前帮助扶稳坐骑,素来恭谨示人的年轻人此刻神情却有几分扭曲狰狞,数年积郁随此一声暴喝发泄出来,片刻后他已是泪眼朦胧。

    听到主将喝令,禁卫将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冲入宅门内,挥舞着刀枪兵器于庭门内恣意奔走,将一众丘氏家奴全都驱赶到角落中,本来华丽美观的宅院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

    丘氏宅中近日本就人心惶惶,家主丘神勣被软禁在禁中,难与外界沟通消息。家门子弟也都被解除职事,困居宅中,当听到外间骚乱声起,俱都神情惊变。

    往常这样一幕,都是他们施加在旁人身上,每每见到遭难人家那肝胆俱裂的惶恐姿态,也都少于同情,往往将之当作谈资炫耀。可当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才知这样的遭遇真的是让人惊悸欲死。

    丘氏长子丘嗣忠本为右卫中郎将,今日入门禁卫军众不乏相熟者,这会儿被家人推举出来站立在宅内中堂前,指着那些已经冲行至此的禁卫将士们大声道:“请诸同袍见告,我家人所犯何罪,要受如此惊恐刁难?”

    “奉神皇陛下敕令,捉拿罪徒丘嗣诚归案,敢阻事者,同刑以论!”

    李光顺在兵士们簇拥下上前,手扶腰际佩刀,望着神情惨淡的丘氏家人们喝道:“丘嗣诚速速行出,无祸家人更甚!”

    “我、我无罪!我不……阿兄、阿兄救我!这些军卒,只是欺我父不在家宅、存心构陷……”

    丘嗣诚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惶恐,拉着兄长的衣袍颤声道:“阿兄为我作证,我一直恭谨在家,哪有什么罪事需要入案……”

    丘嗣忠这会儿还存几分冷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李光顺,抬手拍拍兄弟肩膀,凝声道:“镇定些,勿损我门仪!国爵门户,岂容轻侮,你且先行,我即刻入请陈情,虚罪难实,这些人若真敢失礼为难,记住他们的样貌名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一侧的家仆说道:“丘三你随二郎同去,他人事历浅,不能从容应对。”

    之所以这么干脆交出兄弟,丘嗣忠也是存意争取一下时间,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家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甚至来不及派人去通知已经被安置在别处的家人速速逃离神都。

    丘嗣诚这会儿完全没了主见,被家奴强拉上前,待到行近看清楚李光顺的面貌,脸色陡然一变,拔足往中堂退去,口中惶恐叫道:“是广汉王!我不能……一去便没命!”

    “罪徒窜逃拒捕,杀!”

    李光顺抬手一挥,身后军卒便向丘氏中堂冲进去,而他自己也抽出佩刀,大步踏了上去。

    “住手!你们都……二郎你不要……”

    丘嗣忠还在挥舞着两臂想要维持住局面,当他正在奔走叫嚷之际,身后蓦地疾风骤起,蓄满了劲力的刀锋重重斩在他的后背上,他错愕转头便见到李光顺那满是仇恨、几近怒裂的双眼。

    一刀斩翻丘氏长子,李光顺终究不是杀惯了人的屠夫,热血喷涌当面,下意识侧身避开,丘嗣忠已经带着深深嵌入骨肉的刀锋倒地哀号。

    “阿耶、阿耶,你在天有灵,可见到儿郎今日……”

    李光顺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水,口中喃喃,已是热泪盈眶,不同于年幼、记忆模糊的两个少弟,他是亲眼见到当年丘神勣喝令悍卒将其父拘入密室,再见面时,已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拒捕阻事者,杀!”

    年轻人又大喝一声,抬手抓过一名军卒佩刀,跨步上前,用力踏在仍在哀号的丘嗣忠身上,刀锋发力下沉,斩下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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