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城池布局应和天象,所谓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因此城南定鼎门大街,又被称为天街,天街直抵洛水横桥,桥梁因此名为天津桥,天河津渡。

    天街因直通天津桥,大街两侧坊区多权贵聚居。而毗邻天津桥南的积善、尚善两坊,更是贵坊中的贵坊,能在这两坊定居者,无不是国朝第一流的权贵人家。

    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出身建业元勋人家,本身又为神皇宠臣,位高权重。特别五月朔日大朝,神皇特恩赐积善坊甲第为其家居,更让这一份荣宠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丘神入居积善坊这一天,贺客云集坊中,往来车马令得坊街都水泄不通,以至于许多前来道贺之人都被堵在天街,难以入坊。

    丘神这一座新邸,本为天皇宠臣韦机家宅。旧年天皇诏令营建东都,便以韦机为督造使,因此韦机这座旧宅也是极尽华美,冠绝神都诸权贵家邸。

    宽阔大宅中,人满为患,笙歌连场,特别是那贵逾王公家宅的中堂,更令登堂者叹为观止,无不以能列席此中为荣。

    丘神在中堂接待宾客一段时间,也觉有几分疲倦,便命令家门子弟代替他于此接待,自己则返回内堂稍作休息。

    待到精力恢复少许,丘神便下令门仆将前堂入贺的属下、金吾卫将军陈铭贞传来此处。

    “恭喜大将军,神皇陛下垂恩特赏,荣宠无右啊!”

    陈铭贞趋行入堂,施礼之后便热情说道。

    丘神身披一件紫带博领的燕居宽袍,少了一些掌兵大将的威仪,更有几分富贵闲人的儒雅,听到下属所言,他便微笑摆摆手,示意陈铭贞入席,才又说道:“不过一个家居场所而已,神皇陛下圣明之主,重赐我这老朽之身,不吝奖赏,也是激励你们这些后进少壮忠勤用事,无患恩赏不丰。”

    “属下能追从大将军身后,常得训教,人皆羡煞,盼为大将军分劳尽力!”

    陈铭贞坐入席中,口上仍是恭维不减。

    丘神又与之闲聊几句,然后脸色渐转冷清,凝声道:“少王入坊,已有短日,家居行为,可有什么奇异?”

    陈铭贞闻言后便小述监察所见,并又保证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已于坊外遍设耳目,凡有异常,绝不遗漏。”

    “只是坊外?不够、不够!少王尊贵,坊中加设武侯大铺,务求不留遗漏!”

    丘神皱眉说道,语气也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陈铭贞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又说道:“末将本有此想,却为合宫县廨所阻。派人训问,言是薛师叮嘱,王府仗身充盈,不可再加设武侯扰民……”

    听到这里,丘神脸上又闪过一丝阴霾,又沉声道:“那就左近诸坊加设大铺,贱僧自身已不从容,还有余力关照其余?待我命令,随时准备入坊,敢阻我用力,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悠闲几时!”

    陈铭贞依言应命,然后便起身告退。

    丘神立在内堂廊下,视线于宅院之内游弋欣赏,嘴角则一直挂着几丝冷笑。

    外堂诸众贺他荣宠在享,但唯有丘神这一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神皇赏赐宅邸的深意,半是示恩安抚,半是敲打告诫。

    他旧居清化坊,虽然也是繁华之地,但若论及华贵,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一座积善坊新邸。但清化坊地在金吾卫署,与他家宅比邻,更便于他掌控金吾卫诸众,如陈铭贞等下属,许多时候干脆在他邸中听命用事。

    可是现在搬到了积善坊,贵则贵矣,却没有了往日的便利。居在神皇眼皮底下,早前许多从宜的细节也都要规范起来,不可再作恣意。

    丘神也能感觉到神皇和稀泥的打算,不乐他再纠缠于雍王一家事务上,但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雍王一家驱离宫苑,怎么可能就此罢手!神皇允进允退,哪里能体会他这种全无退路的感受!

    早前右玉钤卫谋乱,也让丘神感受到一丝不安与危机。神皇虽然英明果决,但终究年纪已经不小了,时局中难免人心浮动,宫禁之内尚且不能安靖,丘神虽然效忠之心不减,但也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

    雍王一家,始终是横在头顶一大威胁,若是不能除之,丘神难免寝食不安。特别神皇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远远没有了旧年的狠厉果决。亲生儿子尚且不作怜惜,居然对几个孙子生出什么留恋,可见神皇心境也大不同昨。

    “莫非真是人老心软?”

    除了雍王一家的问题,近来所见朝内诸事也让丘神感到神皇似乎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右钤卫谋乱这么大的事情,依照旧年神皇的脾气,还不严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波澜不惊,受刑者仅仅只有几个涉事禁卫将领而已,大不同于神皇往年作风。

    “神都水深,还是不可常年懒居在此啊!”

    心中的危机感,也让丘神有些心烦意乱。近来他也在思忖退路问题,首先雍王一家是必须除去,然后还是谋求外任,立足边镇进取功事,如此就算神都政局再发生什么逆转,也能保证受到更小的波及。

    但想要外任,除了要获得神皇首肯之外,宰相那里还不能有太大阻力,还有就是外州刺史最好能结一二援助。桩桩种种,都要考虑周全。

    “且留几个竖子安乐片刻!”

    眼下局势混沌,诸方引而不发,人人满腹荆棘险谋,丘神也不敢作率先破局者,免为众人瞩目,群起而攻。眼下的他,荣宠正浓,大有待时余地,一旦眼下的沉闷被打破,自可借力除掉雍王一家!

    履信坊王府中,朝服未脱的李潼端坐中堂,眼望着席中一个年轻人有些傻眼。年轻人二十多岁,道袍小冠,不着时服,一副方外打扮,乃是他奶奶指派来的新任雍王府长史李仙宗。

    本来他是怀有很兴奋的心情,黎明起个大早,兄弟三个乐呵呵去参加朔日大朝。朝堂上看到丘神被恩赏大宅已经很不爽,没想到让他不爽的事情还不止如此。

    他们兄弟这个王府,本就集结了一群不得志的人,唯一一个官任凤阁通事舍人的王贺旺还能充充门面,却没想到充了没几天的工夫,王贺旺就被撸了,转而派来这个李仙宗。

    李仙宗是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爷爷牛逼,大唐半仙李淳风!

    李潼心情如何且不论,起码王府诸众在听说李淳风的孙子入事王府之后,真是一个个兴奋不已,府佐毕集中堂不说,门外还广有人影晃动,一个个有事没事都要探头内望几眼。

    李仙宗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家学渊源,已经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面貌俊逸,两眼清光,面对王府诸众热情张望,也能怡然在席。

    但也不是说没有不能扰乱他的人,比如嗣雍王李守礼就是一个。

    “少师居然做了小王长史,这真是、真是太好了!故府君太史令大名,我是从小听闻,仙风难瞻,让人懊恼!”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凑在了李仙宗席前,一脸的热情笑容几乎都溢满到脖子上:“小王大爱神仙故事,偶也有感神气轻灵,请少师为我观摸占卜,是不是真有什么仙灵慧骨被血肉淹没?问道仙事,不要拘礼,少师快来施我仙眼……”

    说着话,他已经抓起李仙宗手腕往自己肋间去按,一脸的热切真挚。李仙宗风度难持,一脸尴尬,有心将手抽回来,却被李守礼死死攥住:“摸一摸,看一看……”

    在席府佐也不觉得少王失礼,实在是李淳风名气太大,他们对于这一位家学渊源的仙遗子孙也满是好奇,虽然拉不下脸来如雍王那般往前硬凑,但也都瞪大眼想看看李仙宗可有什么妙术施展。

    “大王错爱,实在让卑职为难。卑职资质愚鲁,常羞没于祖风,实在不敢夸言妖异,弄奇取宠……”

    少王热情,实在是让李仙宗消受不起,支吾苦笑,更觉窘迫。

    “少师太谦虚,仙风久沐,哪同俗流!我居近片刻,都觉得骨质轻飘!”

    李守礼索性挤进李仙宗席中并坐,垂首看着李仙宗莹白修长的手指,眉眼更是大露惊讶色:“你们诸位看少师玉指细润,哪是俗人粗糙皮肉能有!想是御风吞气,烟火不沾、”

    被少王大呼小叫的感染,其余府佐也都拘谨渐消,一个个凑近过去,努力要找一些话题要与李仙宗攀谈,那种礼敬方外仙裔的态度真心不是作伪。

    李潼眼见这一幕,更觉李守礼真是家门败类,他们一家好歹也是认了太上老君当祖宗,仙界里也是有地位的。府佐诸众全围着李仙宗打转,是大王我不帅,还是你们现在就想升天?

    抛开这些噱念,李潼虽然有些失望于不能再扯凤阁的虎皮,但也不得不承认,李仙宗入府任事,也的确是让他们王府有了一些核心竞争力。

    “府内尚简约,乐闲逸,俗礼少设,少师新入,应待失态,还请少师雅谅。”

    李潼下席,将强缠住李仙宗的李守礼拉起来,并对李仙宗笑道。

    李仙宗也连忙站起作揖,望着河东王说道:“大王才雅趣高,诸馆多有盛论。卑职能入府供事,深感荣幸。祖荫虚承,不敢称玄,所习术数诸类,非是仙奇,雅谅尺度,更求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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