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三王行进,那一名绿袍官员也连忙趋行上前,叉手恭声道:“卑职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奉命新直内文学馆案事,拜见三位大王!”

    听到对方介绍,李潼又傻了眼,然后才发现对方虽然也是身穿绿袍,但那绿色要远比钟绍京的七品浅绿深邃得多。

    凤阁通事舍人,官从六品上,已经是中书省的中层骨干,品秩要比钟绍京凤阁主书的从七品上高得多。而且由于身在台省要枢,通常而言,这品级还要比寻常再高一等。

    中书省号为凤凰池,五品中书舍人称为宰相之副,出入机枢,分押六部,那真是给个刺史都不换!

    可是这官大官小,跟李潼又有什么关系?王贺旺?我擦鞋仔钟绍京哪里去了?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李潼却也不敢傲慢。看他这半年来跟什么人打交道,那些宫官、宦者就不说了,官秩六品的朝臣那真是听说过、没见过,而且还是较之寻常更加清贵的凤阁通事舍人,真的是要庄重相见。

    于是他也按捺住心中快要喷涌出来的疑惑,并两位兄长一起与这名官员彼此见礼,一起行入内文学馆直堂,彼此落座后他才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何以不见钟绍京钟主书?”

    王贺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显得恭敬又谨慎,再次起身叉手道:“此前阁事繁忙,诸上官俱分身不暇,绝非有意礼慢大王等。钟绍京忝在此任,贪禄虚劳,实在罪恶,已被褫夺官阶,以警后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那恭谨小心的态度,已经让李潼颇感诧异,实在是自知之明太深刻,他们兄弟有什么值得对方这样忌惮?

    在听到对方的话之后,李潼更觉大脑直接宕机,整个人都呆滞了。钟绍京被褫夺官阶,不干了?那他还怎么招揽?鞋谁擦?内应谁做?

    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将此牵扯到自己身上而迸发出什么危机感,毕竟他想搞事情的想法一直藏在心底,无非对钟绍京表现得稍微重视了一些。我爱书法行不行?我爱男人行不行?而且只怕就连钟绍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日后会有怎样际遇。

    所以很明显,这个钟绍京被夺职跟自己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如果他对谁稍微重视一点,就能让对方被夺职查办,那在武周一朝就好混了,他能让新建的明堂空到养耗子!

    因此眼下他真是满腔怒火,蹲在内文学馆,就想歪瓜裂枣搂一竿子,网都张好了,谁他么截了我的胡!

    但他还是自信太早了,当他听完王贺旺所讲述缘由,心中已是万马奔腾,看看自己的手,恨不得想剁掉,没事搞啥骚操作!

    事情很简单,但却远远超出了李潼的想象。

    他与李守礼逃课往内教坊去混日子,最开始也没啥。负责教育他们的那个宫教博士周举,估计也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情况,看到李潼留下的那首《游仙诗》请假条也没说什么,只是收起来继续自己的教学。

    大概在这位博士看来,嗣雍王与永安王不来上课,他反而更轻松。三王中乐安王年纪最长,也最安分,那二王则稍显顽劣,每天在课堂上打闹不已,似乎不太将他这个讲师放在眼中,也让他心里有些发堵,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

    原本若只如此,那也没什么。对博士周举而言,教育一位宗王总比那些宫婢们要更有成就感,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的俸禄也翻了几倍,乐得就这样把日子混下去。反正内文学馆处在禁中,应该也没什么人关心他的教育成果。

    但这一点,博士想错了。的确时局中绝大多数人对嗣雍王一家是持漠不关心态度,但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殿中监欧阳通。

    殿中省事务,主要围绕皇帝李旦进行。可是现在皇帝一直待在禁中、少见外臣,欧阳通这个大管家自然也是少有操劳。人一旦闲下来,思绪就不会那么杂乱,因是对他所倡议三王读书的事情有些念念不忘。

    不过三王眼下正于内文学馆接受启蒙,欧阳通也不便频频打探禁私。他性格是有几分倔直,但也不傻,该有的政治觉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混到三品高位,单靠其亡父欧阳询遗泽明显不行。

    因是他按捺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趁着某次入登政事堂之际,正逢博士周举在署禀事,便随口问起三王学业如何,什么时候能够出阁受教?

    这位博士周举哪想到朝中还有大臣对三王学业如此关心,当时就有些发毛,战战兢兢稍作回禀。欧阳通得知授学仍在《千字文》打转,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

    周举恐被追责,忙不迭呈上永安王所书游仙诗,不是他不尽力,实在是诸王顽劣,自己不求上进,以期稍免斥责。

    他这思路是对,但哪想到永安王在这里又埋了一个小扣。他自己五十多岁伏案苦学,勉强明经及第,书道只是寻常,虽然也觉得永安王笔法略新,但也不怎么重视,毕竟永安王少顽姿态他是看在眼中。

    可欧阳通又哪里是寻常人,其父欧阳询本就国朝楷书大宗师,欧阳通秉此家学,久浸其中,自有非凡造诣,与其父并称“大小欧阳”。

    在周举看来只是寻常的笔痕,落在欧阳通手中后,视线一触顿时便被吸引住。

    李潼散学颜体多年,不敢夸入门,但就算仅仅只是得于形似,颜体那丰腴端庄、浑厚宽博的基本特点也被表达出来,与欧体瘦硬挺直大不相同。

    欧阳通家学久浸,笔力或是不逮其父,但清劲瘦硬之资犹有过之,此际突然看到大脱前人窠臼的一种新书体就摆在眼前,所受冲击之大可想而知,捧住永安王所书一时间竟然失语凝神。

    博士周举眼见欧阳通如此表现,心中已觉要遭,正待再述二王余劣补救,本来端坐席中的欧阳通却陡地挥拳砸在凭几,良目圆睁、戟指周举怒喝道:“奸贼,奸贼!愚不堪用,不识真金,几误我少王!”

    博士周举于凤阁只列杂阶,自然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只在众人团聚的大直堂里接受欧阳通垂询。此际听到欧阳通破口大骂,直堂余者俱都纷纷侧目望来,只见欧阳通一脸盛怒,几欲扑向那瑟瑟发抖的博士周举,忙不迭上前拉阻。

    欧阳通自有盛怒的理由,他进言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不说宪台格辅元登署责备,近来也多有知事者讥讽他不识时务,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激愤。

    今日垂询三王学业,欧阳通也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假使三王真的愚不堪教,他此前进言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力,问心无愧,不必再作关注。

    永安王笔法形工意缺,在欧阳通这种大书家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是那横竖勾折间所透露出来的新意开创,自有一种推没前人的章法气概,可知永安王确是天分极高。

    若能从善以教、悉心引导,待其笔法大成,甚至都能与欧阳通自己作君子之争!

    可是这个博士周举,非但不能熟视如此天分,言辞之中反而暗指少王顽劣难教。本身已是失职,竟然还敢诿过污蔑少王,欧阳通如何能不怒!

    直堂众人不知原委,上前拉阻,却只让欧阳通更加恼怒,两眼死死盯住那仓皇不已的博士周举,怒喝道:“内文学馆直案者谁?何等昏聩,选用你这庸劣之徒!”

    “卑、卑职实在……请欧公恕罪、请……直案钟主书,嘱我寻常案授、主书久不入馆视事,卑职浅才、卑职眼昏、实在、实在是……”

    博士周举,这会儿也彻底的慌了,乃至于忘记欧阳通并非凤阁上官,于他根本也谈不上恕罪与否。他区区一个宫教博士,九品卑下,怎敢独自承受一位三品重臣的怒火,张口便将主书钟绍京拉下水。

    这次他好在没有错,欧阳通即便再怒,也不会按住他一个卑品下吏捶打不休。有了新目标之后,他于堂中跺脚怒喝:“钟绍京何在?”

    直堂中又是乱糟糟一团,片刻后才有人上前禀告:“春官内署门额缺提,钟主书前往立笔未归……”

    听到这一回答,欧阳通更是气得双肩频颤,乃至于悲愤大生。他冒不小政治风险,为三王争取一个读书立学机会,结果钟绍京这个直接受命者玩忽职守,根本就不在意三王能学与否,倒是热心于给武家子提笔阔书,究竟谁家臣僚!

    凤阁机枢所在,甚至宰相政事堂都设此中。此处喧闹很快传达及上,很快另一名紫袍大员被前后拥从匆匆行来,入直堂见欧阳通须发贲张的怒态,脸色变得有些不甚好看,当即便冷哼道:“殿中虽闲,未闻欧监已直凤阁!”

    来人乃是凤阁侍郎、宰相张光辅,听到对方这么说,欧阳通更是激怒,但也还未分寸全失,环视周遭后便沉声道:“张相要与老朽于此体格互损?”

    此处不过凤阁下直,人多眼杂,张光辅自然不会在这里与欧阳通争论不休,闻言后沉着脸微微侧身,抬手作请行状,自己却先一步踏出了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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