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宫教系统,还是比较发达,内教坊案习舞乐,掖庭宫教习工艺,内文学馆则传授文学。

    禁宫之中,只要不是真正的主人,沉闷乏味便是主旋律。李潼等三王的到来,在内文学馆中掀起了一场波澜。特别掌故周典很负责任的引领他们在馆中游走一番,也让馆中所有人都知道有三位贵人入馆进学。

    如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们三人出入行止都吸引了极大的关注。虽然禁宫中规矩不小,但馆中目下在学的也都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真正年长者不会入此,自然也难免天真活泼,对于新奇的或人或物,还是保有一定的好奇心,每每围聚成风。

    这其中,李潼受到的关注最多。

    虽然内文学馆宦者、宫婢皆有,但还是宫婢为主,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到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尊贵郡王走进她们枯燥的生活中,芳心难免狗刨一般的悸动,围聚远观,情丝暗系,那也都是正常现象。

    午前小半个时辰,在馆中逛了一圈,单单有意无意抛在李潼身畔的丝囊便捡了七八个。李潼对此也颇感无奈,颜值这方面,生就的,无从更改。他又不是霸道总裁,总不能禁止别人喜欢自己。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是来觅机搞事情的,撩妹这种操作,实在大不合适宜。不是郎君偏薄幸,实在前程不由人,家国危亡,光阴如金,怎么能荒废在温香软玉中?世上良人千千万,无谓为我空劳神。

    内文学馆规模不小,廊阁重重,约有一两百宫人在此进学,大多年少。至于李潼他们三人,则被安排在直案阁署的两层小楼中学习。

    负责教育他们的宫教博士名为周举,五十多岁的年纪,据说还是垂拱二年明经及第,主治《孝经》。

    这么一听介绍,李潼也明白了这位博士大概水平,所谓三十老明经,混到五十多才考中,即便有才学,应该也不算太高。

    人家狄仁杰也是明经及第,五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州刺史,这位周博士还是一个刚进体制的小弟弟,甚至还比不上科举都考不中的钟绍京。

    不过李潼也还是有自知之明,心知对方就算马马虎虎,经义方面吊打他也是没啥难度的。所以在日常学习的时候,他也需要注意一下,不要表现得太过奇异,简而言之就是藏拙。

    他那经义水平,在家制策糊弄糊弄嫡母房氏也就罢了,就算有些出格,一家人也没什么。但是想要糊弄住靠这个讨生活的明经博士,还是有难度的。

    不过午后开始授学的时候,李潼才发现他想多了。

    这位周博士真将他们当做目不识丁,拿出来的教材赫然是《千字经》,而且教学很乏味,自己坐在侧席捧卷朗读,也不管三王听不听得懂,有没有在听,讲完一段便返回来解释字义,彼此根本没有互动。

    李光顺安安分分,博士教什么他就听什么。不过李潼和李守礼则就有些不安分了,李守礼虽然不学无术,但《千字经》也早已经学完。

    至于李潼,他压根就没想好好上学,难道真要学这周博士俯首案头,五六十岁混个明经及第?

    所以两个人索性在房间里玩起了游戏,李潼很热心教会了李守礼剪子包袱锤,书案底下探手玩起来,谁输了就要被掐大腿。一堂课下来之后,李守礼基本上已经哆哆嗦嗦不会走路了。

    李潼也不知道这课时是怎么安排的,有没有什么依据。听到外边响起宫婢们的脚步并笑语声,那位周博士便收起了书卷,给他们三人各自发了一张字帖,乃是欧体手书《千字文》前四联,并吩咐他们回去后各抄三遍带回课堂。

    一堂课听下来,三人收获的只有空虚,当然李守礼还有腿疼,实在大大有悖于此前的设想。李光顺皱眉道:“博士教此浅学,实在荒废光阴,不如请告再立深学?”

    听到这话,李守礼已经瞪起了眼:“阿兄你要罔顾兄弟情深?”

    李潼深以为然,学霸之类最讨厌了,你又不考科举,安心当个富贵闲王不好吗?人间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追求,穷学经义这是弄啥咧!

    眼见两人反对,李光顺无奈只能狼狈为奸,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老实孩子,又迟疑道:“若是归苑娘娘问起一日受业为何……”

    “你又不是不识字,自己读。”

    李潼从一侧书柜里摸出一卷《春秋左传》,笑语道:“趁着时间尚早,阿兄记上一段,回去诵给娘娘听。”

    “那你们?”

    李光顺还有些迟疑,实在做不惯这种事情。

    “我跟你们又不一样,本就受学渊博。”

    李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李守礼也呵呵笑:“娘娘不会问我。”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李光顺继续伏案自学春秋,给两个学渣弟弟打掩护。至于李潼和李守礼,则勾肩搭背离开了小楼,在内文学馆里逛了起来。

    其实逛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内文学馆建筑与风景甚至还不如仁智院,只是人更多了一些。那些少女宫婢们,本身还没有委派庶事,以学习为主,起居都在内文学馆内外,这里也是她们日常活动主要场所。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似乎不错,管吃管住管教育,但若考虑到她们并无人身的自由,一生注定都要被圈禁在这深宫中,未来或玩物或役使,直至终老,最起码在李潼看来,似乎也并不值得羡慕。

    但人这一生,谁又不是在忙着去死。同情,对于眼下的李潼而言实在是一种奢侈情感。

    内文学馆的管制,远比仁智院要小,没有娘娘房氏昼夜耳提面命,唯恐他们行差踏错,也没有玄武城禁军贲士登高窥望,每每令人心惊肉跳。这对李守礼而言,已经是殊为难得的自由自在。

    只是廊下阁前,总有年轻宫婢闲聚观望,这实在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脸色都有几分羞赧,动作也变得忸怩起来。娃儿实在太可怜,生活环境太枯燥乏味,平常大大咧咧,到了新环境居然还敏感怕生。

    李潼满心的不安分杂念几乎都要装不下,才没有心情关注这些。

    待那中年女官掌故周典趋行至前,便开口问道:“直案既然监此,终日不在署中,馆内积事如何处理?”

    周典有些狐疑的偷瞄李潼一眼,不明白这位大王怎么对直案钟绍京有着这么大的兴趣,但还是回答道:“终究内外有别,馆事日常自有司监并诸博士料理,若无诏敕等大事难决,还是不敢轻扰凤阁事务。”

    这回答也在情理之中,但李潼就是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搂到一条活鱼张网待捕,可这鱼实在太滑溜,若即若离的让他无从下手。

    他心里暗生闷气,已经把这钟绍京给盯死了,不把对方搞得给自己擦鞋决不罢休!

    如果这家伙真的对他不理不睬、滑不留手,日后若他被人罗织陷害,首先就攀咬钟绍京跟他暗室同谋,否则难出这口恶气!

    讲阴狠,老子也是不落人后的!

    其实钟绍京还真不是有意避嫌,凤阁乃是台省首署,每天都有大量的事务要操劳。上边大佬们一个念头,他们这些底层官吏们就要忙断腿。

    特别随着年关渐近,诸王逆乱肃清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而明堂也竣工在即,诸多大礼都需要筹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哪里有时间整日待在内文学馆处理宫教杂事。

    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潼往来内文学馆,仍是无缘见到钟绍京。除此之外,生活上倒也没有什么糟心事。仁智院与内文学馆距离不近,沿途往来便算是放风了。

    博士周举仍然没有把《千字文》讲完,李光顺《春秋》都已经背诵了快一卷。嫡母房氏不疑有他,每每欣慰于儿郎终于学有所仰、日有精进,更不知另外两个每天都在往来打酱油,上学连书包都不带打开的。

    人总是得陇望蜀,没有知足,此前禁足仁智院,每有苦闷难消,只盼能够出去溜达。现在来到内文学馆,几天就逛熟了又觉得无聊。于是李守礼便撺掇李潼一起走出内文学馆,去别处戏耍,他自己还是不敢太恣意。

    李潼也是不安分,既然每天往来都见不到钟绍京,也没必要天天在这里听《千字文》消磨时间,更何况天天课堂上掐李守礼大腿都快掐废了,又不敢跟那些暗恋他的宫婢闲戏,以免被安上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

    尽管后宫虚设,他叔叔李旦想乱也乱不起来,但这恶名传出去实在太难听。

    不过李潼也不是做事没交代,在逃课之前,还是留下了一张请假条,颜体楷书的游仙诗:京华游仙窟,山林隐遁栖……

    他直接引用了西晋郭璞的《京华游仙窟》,我志在仙逸,不在经义,请假修仙去了,勿念。

    不是不想抄李白那些游仙诗名篇,关键从这博士周举施教来看,外界对他们学养估计只在《千字文》层次,他咔嚓甩出一首名篇来,也实在容易弄巧成拙。顺便我不是不学无术,玄诗张口就来,去你妈的千字文。

    当然这请假条主要还是想给钟绍京看一看,你不书法家吗,看看我这颜体新书,比你那些陈旧窠臼强多了。虽然他学书也只是草草,但落笔成字,在真正书家看来,也是颇有新趣可赏,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可是,如果李潼知道这首游仙诗之后引发的一场风波,那是绝对不会手贱到写这么一首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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