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奴,巽奴!快起床,出门带你去观乐……”

    晨钟未鸣,睡梦中李潼便听到房门被砸得砰砰作响,李守礼那破锣嗓子叫嚷不断,不久后一道身影更是裹着冷风冲进内室中,吓得两个早起打扫炉灰的宫婢都尖叫一声。

    李潼还没有彻底醒来,李守礼那大脑袋已经杵在了他的面前,湿气呼哧呼哧扑面而来:“起床啦,起床啦,巽奴……”

    李潼有些痛苦的抓起丝被蒙住脑袋,暴躁的闷吼一声:“李纪子,你再冲我内室,小心我今冬都让你不得闲日!作业写完没有?拿来给我检查,缺一补十!”

    李守礼本来一脸的欢快,听到这话后脸色陡然急转。近来这段时间,房氏无暇指导他学业,便将敦促的任务交代给李潼,不啻于命门被捏中。

    他讪讪退到一边,低头作忸怩委屈状:“今早院中进来一部音声人,我是第一时间赶来通知你,还要遭受埋怨……”

    李潼正满肚子的起床气,尤其看到天色都还灰蒙蒙没有大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说道:“作业呢?”

    “大兄还不知此事,巽奴你慢慢洗漱,我要先去通知阿兄!”

    李守礼眸子一转,顿时又如风一般卷出房间之外,很快便没了踪影。

    那小子出入之间,冷风灌入内室,李潼也了无睡意,床上坐了片刻,便吩咐宫人送来衣袍准备起床。对于李守礼的惫懒狡黠,他也颇感无奈,这小子就是训责我自受之、玩乐我自畅快,大不逾规,小错不断。

    等到李潼洗漱完毕,悠扬的晨钟才在宫室上空响起,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洗漱之际,李潼便察觉到宫人们状态有所不同,一个个动作轻快,似是暗藏窃喜。特别当郑金从对面房中行出,已是脂粉大施,作盛妆打扮,这更让李潼好奇,便开口问道:“阿姨,可是有什么喜事?”

    “宫中尚事者引来一部音声人,阿郎难道不知?”

    郑金笑吟吟上前,并在李潼面前不自信道:“阿郎观我仪态可有不妥?”

    “美得很,像是二八华年!”

    李潼随口恭维一句,望着略带羞涩的郑金又好奇道:“音声人?”

    “是啊!前日内直来访,太妃身边柳妪提起院中无备乐事,不想今日内教坊便将乐人送来。太妃已经传告各室,今日厅中作乐……”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才想起刚才他二兄的咋呼内容,但还是有些不解,不过一些伶人乐工而已,值得满院人都喜气洋洋、仿佛过节一般?

    虽然已经力求尽快融入这个时代,但李潼终究还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很多观念存有隔阂也很正常。礼乐在唐人日常生活中,绝对占有很大的比重。

    像是房氏家教,起手便要教儿郎礼经,之后便是时俗礼节,这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家风家教的范畴。至于舞乐,更是贵族日常不可缺少的部分。甚至就连乡野之间,每逢年节社日,往往也要聚集起来作歌舞傩戏以庆贺。

    但就算李潼不能理解舞乐在唐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也不妨碍他以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这一件事。近来家庭处境逐日好转,如果说此前只是满足了衣食方面的生存需求,那么现在已经上升到了精神方面的需求满足,绝对也是一大进步。

    李潼自己也好奇于这个时代的娱乐,好奇那所谓的音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见院中包括郑金在内诸人都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一摆手允许她们与自己同往嫡母房氏处。

    当李潼等人到达正院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影晃动、一片热闹。仁智院中除了李潼一家并府下老人们之外,刚搬来此处的时候尚有百余宫人、仆役在这里洒扫清理,但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大半都被撤走,只留下基本十几人。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仁智院宫役人数又翻数倍,达到了近百人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家人处境好转,还有大内闲人太多的缘故。

    皇帝李旦一家同样幽在别殿,太后武则天即便豢养面首,也不好明目张胆供养禁中,又担心宫人放免会让许多宫闱私密扩散民间,因此大量宫人只被拘在这方圆之中无所事事。

    李潼到场,粗略一看,发现此处聚集宦者、宫婢已经有几十人众,一个个喜色盎然,翘首望向正厅。可见禁中生活无聊枯燥,也不独只是李潼自己的感受。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是不免感慨。时代的进步给人生活带来的改变真是大,若在后世,哪怕最普通的人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方式与日常接受到的资讯冲击,都要远远超过古代最顶尖的权贵。

    甚至就连武则天,与天斗、与人斗,但也远远比不上后世键盘手那么忙碌,前一刻关心环境民生,后一刻就国际政治生态发表看法,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哪怕并不刻意喧哗,场面也是乱糟糟的。掌直徐氏已经确定将要担任司灯典直,但是由于新的掌直还没有派来,所以仍然留在仁智院中,此刻立在厅前廊下,正在叉腰训人,很是威风。

    看到永安王行来,徐氏脸上顿时堆满笑容,略显发福臃肿的中年体态变得轻盈灵动起来,趋行上前恭迎大王。其他宫人这会儿也都识趣让出一条道路,但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巽奴,快来,快来!”

    李守礼在厅中跳脚摆手,招呼李潼赶紧入厅,身边则站着同样一脸鹊喜之色的小妹李幼娘,裹着一件深红翻领的大摆披裘,显得更加娇小可爱。

    李潼步入房中,先向嫡母房氏问安,才又发现素来离群索居、与一家人格格不入的张良媛居然也在席中,便又转身执礼问安。

    “三郎快坐下,取热羹来驱寒!”

    房氏也是一脸含蓄的喜色,看着幼子神态更加温和,兼有欣慰。

    砰、砰!

    李潼还没有坐定,便听到鼓响声,转头看到李守礼已经不安分的行到角落里,正蹲在一个横陈的羯鼓旁边用手去拍打鼓面。

    羯鼓两面蒙皮,头大腰细,与腰鼓相反,且要更大一些。李潼看到那鼓横在骨架上,大约有将近一米长,两端蒙着雪白的皮膜,腰身则描绘着精美的漆画图案。好奇之下,他便也走了过去。

    此处乐器不少,除了李守礼正在敲打把玩的羯鼓之外,还有两种鼓具,另有小箜篌、大小琵琶、古筝、长短笛、笙箫之类,丝竹、击打一应俱全,林林总总将近二十品类。

    “卑职内教坊下隶中教部头米白珠,拜见大王!”

    李潼还在打量分辨那些乐器,厅侧帐幕后闪出一道身影,身穿圆领杂色衣袍,是一个虬髯深目的中年人,侧立于围屏后方,拱手下拜。

    李潼转头望去,才发现除了这个中年人外,帐幕后站立着男男女女十几人,此时都在那个自称中教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带领下向他叩拜行礼,这些人应该就是让院里沸腾起来的那一部内教坊音声人了。

    “免礼吧。”

    李潼摆摆手,先对站在围屏另一侧的长兄李光顺点点头,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这些新进的乐人。

    这些人行礼完毕后便恭谨垂首立在厅侧,总共有十五人,女人占了十个,男人则有五个。最小的一个女伶大概只有十多岁,薄发甚至不能成髻,勉强梳拢在头顶一侧,看着有几分滑稽,隐在众人身后,正怯怯打量着李潼。

    其他众人年龄也多在二三十岁之间,除了那个部头米白珠之外,剩下的四个男人都是面白无须,应是阉人。女乐则隐隐以两个体态玲珑的襦裙妇人为首,这两人面容可称姣好,妆扮也比其他人显得华丽一些,大概除了音声人本职之外,还有舞者的身份。

    这其中,最让李潼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自称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他虽然没有听过这个官职,但想来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这一部音声人的头领。

    中年人虬髯卷曲,高鼻深目,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而且姓氏也比较有特点。如果李潼没有猜错,这个米白珠应该属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

    昭武九姓在唐朝存在感不弱,像是安史之乱的两个首领安禄山、史思明便都属此类。安禄山本康姓,同样也属昭武九姓之一。

    除了作为外族雇佣兵而加入大唐之外,昭武九姓还有一个比较鲜明的标签那就是往来丝路商途的商人。但真正让他们与唐代顶层权贵得有密切往来的,还是他们颇为出众的舞乐天赋。

    像是武周时期以死而证皇嗣李旦清白的乐工安金藏,便是同属于昭武九姓的安氏。此前李潼由于工作缘故,也曾了解过一些盛唐教坊、梨园相关资料,典籍中大量有安、康、米、何之类的伶人乐官,都属此类,甚至成为盛唐舞乐的一个标签。

    本来只存在典籍中的名词概念,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也让李潼颇感新奇,不免对这个部头多打量几眼。

    “你们都会什么曲目?”

    李守礼摆弄了一会儿乐器,偷眼看看李潼似乎已经忘了要检查他作业的事情,这才走上前,一脸急不可耐的问那个部头米白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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