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能不死还是尽量不要死,尤其不要主动作死。

    李潼虽然敲定了要走一走文抄这条线,但也心知眼下的时局气氛敏感且全无包容,特别他刚刚通过拆字把戏摆了掌直徐氏一道,对此感触尤甚。

    眼下正是酷吏猖獗的时期,洛阳政局中活跃着周兴、来俊臣等一大批的罗织人才,讲到构陷手段,这些人才是专业的。

    如今的李潼还乏甚存在感,招惹不到那群疯狗的注意力,可若他果真时誉鹊起让时人知道他的存在,对于那些构陷成瘾的酷吏手段不得不防,以免文字狱上演在自己身上。

    而且在抄诗的同时,李潼也必须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与际遇,超出自己阅历与感触之外的诗篇,哪怕再怎么惊才绝艳、千古名篇,也绝对不能随便抄。

    不是因为担心遇到旁人质疑时无从辩解,而是为了避免让武则天误以为他与外界有什么联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首诗是豪迈奔放,写出来必能惊艳世人,可问题是你在跟谁喝酒,谁又同你销愁?慢慢来,仔细想,认真说,到底销的什么愁?

    到最后别被抓起来咔嚓一刀,临刑前还要被讥讽:更能作‘同销万古愁’否?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代入这几个限制之后,唐诗篇章虽然繁盛如满天星斗,但真正适合李潼眼下的也并不多,做不到张口即来,仍然需要仔细思忖权衡。

    送走李光顺后,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步入院中亭舍。

    他家入住仁智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园林的清理也已经基本完成,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破落杂乱,小桥流水,竹林修密。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杂芜旧花多被铲除,却还没来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后一场疾雨,天地之间清新如洗,唯园圃中几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少来造访。亭舍中虽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朴素为主,薄纱罩窗,双席一案而已。

    对于起居环境,李潼没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频频派人向宫库索要珍器,一则是为了给掌直徐氏挖坑,二则是对当下器物的好奇。

    那些器物在把玩一番后,满足了兴趣,徐氏也成功入彀,最近几日便被李潼陆续命人送回。

    食不尚贵,用不尚奢,前世相对于同龄人,他也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里,不太愿意将当下的日常兴趣与未来的人生价值捆绑透支在一套房产上。

    也因为这一点,他的所谓成功在旁人看来是要打个折扣的,连房产都没有,算什么成功?

    旁人所定义成功与否,对李潼影响与限制并不大,工作上他能尽职尽责,生活中从容有余,兴趣则主要集中在古文学方面,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得其乐、日常消遣,没有什么自成系统的独到见解,也不愿与人穷争是非优劣、乖言标异的取宠夸奇,生活态度可谓是相当佛性咸鱼。

    这样的性格,不太适合李潼当下这样一个身处权斗漩涡中的尴尬身份,但却能够让他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不会因为对前途的忧恐而打乱当下的节奏。

    书案上摆设着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寻常的材质,细节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质感。

    看到这些文具,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几个同学书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入迷者,不喜欢用千篇一律的工艺品而选择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烧烟调墨、拣毫制笔,手艺未必高明,但也以此为乐。

    在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赋大概可概括为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偶尔尝试几次,失败了也只当一乐。谈不上附庸风雅,也只是作为爱好者一点兴趣使然,打法闲暇时间的寻常消遣。

    墨汁研匀,有一股清香散出,闻着比较提神。李潼提笔蘸墨,落笔缓书,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具时一点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称为“笔尖如锥兮利如刀”的紫毫笔,所用是野兔颈毛,并不是他惯用的笔,也不太适合用来书写笔体丰腴浑厚的颜体。

    只是因为宫中所提供的狼毫笔多截尖尾,体粗锋钝,主要用来书写飞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后爱飞白,宫人多学此。不独武后,初唐不乏权贵雅好飞白,唐太宗、唐高宗爷俩兴趣就一脉相承,所谓丝丝露白,笔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实说实话,飞白易学易精、形工意乏,格调意境都不算高,没有什么传世的价值。

    后世飞白变种,庙会偶见手艺人写的“鸟虫书”,李潼小时候喜欢的不得了,但随着年龄大了,便也渐渐视作寻常,兴趣不再,留下一点少年时的戏写功底,偶尔写上几笔,也都羞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望能凭书道扬名,但他本来已经有了颜体一点形迹基础,久练未必不能入窥门道,也没有必要再走飞白这条邪径,败坏自己本来就马马虎虎的书法基础。

    窗外园景透纱映入,席旁宫婢小意侍墨,这种古风悠然的氛围自然让人浸入其中,笔锋游走,一气呵成,纸上很快便出现一首绝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李潼放下笔,看着墨痕未干的字迹,心中大感满意。大概是氛围细节的充实让他有了更强的沉浸感,只觉得自己笔力较之早前更胜几分,值得自我陶醉一番。

    他这里还在看着自己的墨宝沾沾自喜,亭舍外却响起脚步声。不旋踵,一袭翻领胡服的上官婉儿已经翩然而入,对着李潼盈盈施礼。

    接触日短,李潼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胡服装扮,与裙钗素妆的清丽明艳不同,另有一股飒爽利落,使人倍感惊艳。

    他连忙起身叉手礼道:“未知才人驾临,裹足席上,实在失礼。”

    上官婉儿对此不以为意,微笑说道:“入院拜望太妃,又念未知大王安否,转足来见,是我冒失打扰大王闲趣。”

    一边说着,她一边行上前来,明亮的眸子打量李潼,见其气色不错,便又笑道:“大王气色如霁,微恙不染,实在可喜。”

    “嫡母在堂,长待侍奉。守义微弱一身,又哪敢久颓自伤。”

    李潼侧身席外,请上官婉儿入内,彼此落座后侧身席侧,不敢正对。且不说上官婉儿与他老子李贤有无一段旧情,单单对方作为高宗名义上的嫔御才人,那也是他奶奶一辈的人物。这么一想,李潼不免感慨脏唐名副其实,人伦关系实在太乱。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在想什么,否则羞恼之下大概要反手一耳光。她今天抽空来仁智院拜望,是谨记太后此前吩咐,虽然太后只是随口一说,但她却不敢怠慢。此前见过太妃房氏问候起居,对永安王的健康状况也多少有几分惦记,顺便来望。

    见面寒暄之后,上官婉儿却不知该说什么。随着气色转好,永安王酷似其父的一面更显露出来,这让她有些意乱。

    少年眼神虽然平淡,但却让她觉得内中隐含审视,心底不免生出一丝警惕与戒备。常在禁中行走,未必到处都有恶意隐藏,但对人对事谨慎一些,总能避免出错。

    她转头避开李潼的目光,指着窗外略显荒凉的园景,吩咐随行女史转告司苑尽快安排花槛移植填充院舍,并又问起李潼在起居用度上还有什么需求,语调是略显疏远的客气,似乎是刻意让李潼感受到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而非什么特别的关心。

    李潼简单回答几句,倒也真的提出一些要求,其中一点便是希望能够在仁智院自备餐饮厨舍。

    盛夏炎热,尚食局距离仁智院还有一段距离,李潼近来就见到几次取餐的宫婢为了保证餐食的新鲜疾行奔走,累得大汗淋漓。

    本着与人为善,加上也希望争取一点日常生活的独立性,只是一件小事,上官婉儿既然问起需求,李潼便顺势道出。掌直徐氏一个失势女官,并不知他们一家被庇护的具体尺度,李潼即便是要求了,她大概也要权衡许多。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吩咐女史记下来,沉默片刻后正待起身告辞,低头却看见书案上的纸张。开始是诧异字体的新意,可是很快便被字句诗意所吸引,忍不住探身望去。

    李潼这才想起此事,下意识要将纸卷收起,但见上官婉儿已经探身来望,体香撩人,索性将之往前推去,若是不让对方看个真切,还不知会引起怎样遐想,口中则谦道:“偶为戏作,恐污方家。”

    上官婉儿坐正身子,大大方方捻起纸卷,摆在面前细诵一遍,先从字面笑道:“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啊。”

    笑语间,诗意淌过心扉,她正待要将诗卷放下,秀眉却微蹙起来,神态端正许多,又将纸卷捧近,仔细反复默诵几遍,态度认真,没有了此前的浑不在意。

    又过片刻,上官婉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李潼几眼,朱唇启道:“妙趣天真,纯情难得。虽然形意仍散,情景却已经跃然而出,大王诗才浅露,已经颇有可赏了。”

    言虽如此,但她眉目间却还有几分遗憾,似乎可惜于这一首小诗中意趣盎然但却欠于雕琢。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本想开口辩论几句,但想到上官婉儿的家世出身,还是识趣不言。算了,你胸大,你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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