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风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有过很多次的时光,他都是这样捏着她的手,为她调理气息。她许是正黏着他,许是和他闹脾气,而每每手伏在他的掌心里,人都奇异地温顺下來。

    可如今不同的情形一样的举动,结果必然是不一样了。更何况从前的他们,也沒有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一定这样,谁也救不了你。”拂袖起身,阴影高高打下來,他的语气结了霜,端起事不关己的漠然。

    自以为及时抽身而出,实则被她的爱逼得节节败退,只能落荒而逃。

    再一次的不欢而散,他摔开走门时力道大得过分,人都离开许久铁门依然在摇摇晃晃,像是谁颤抖的心思。

    景澈蹲在仙狱角落,隐隐有受刑难忍的痛呼声从遥远黑暗传來。凝固的疼仿佛又重新席卷而來,在见到他之后,那些久旱渴霖的抚慰并沒有如期而至。她开始缩起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头深埋入膝盖,乱糟糟地青丝盖在脸侧,眼眶莫名红得厉害。

    之前是有真切苦衷、被威胁而不得不与他为敌,如今是被他彻底寒了心。们在对峙与硬碰硬中度过几年师徒生涯,他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偏是桀骜性子使然,一句好话不多便又冷言相向。他一定要在她伤痕累累的身心下再狠狠插一刀,当真是狠的下心。

    而她又不能低头苦求换來同情怜悯,只能以这种决然的方式表明心迹。骄傲是个套子,套着她和他都走不出去。

    头顶黑暗,远处光源缩成一个点。

    睁眼闭眼都是一个样子,景澈模模糊糊便阖着眼沉入梦中。身上的痛渐渐远去,梦里只有一片白马骨的花瓣,漫山遍野,轰轰烈烈。

    “阿澈啊……”

    “阿澈,阿澈。”

    两个男人的声音恍恍惚惚重叠在一起,不知从何处传來,似乎近在咫尺,似乎遥不可及。拨开每寸肌肤下的知觉,世界声色颠倒复归位,景澈在呼唤下徐徐撑开紧阖的眼皮。

    “修师兄?”身子跟灌了滚烫铁水似的,灼得浑身都疼。强撑着坐起來,挪出去几步。

    “是我,”也修颔首,目光顺着微弱光线端看景澈,见到她浑身血痕,不由眉峰一拢,怒意微薄,“他们对你用刑了?”

    “又不能真的杀了我,不过是摆个架势扮猪吃老虎。”景澈自嘲地轻笑。

    也修注视着她笑意凄凄的脸庞,眸色之中露出疼惜之意,而脸色清冷如山巍峨不动,口吻听起來有一种云雾缭绕般的温柔:“把手给我。”

    “呃?”

    “來时陆师叔嘱咐我给你上药。”

    景澈抬起手,好像还残存着他的温度,一下子就失了神。恍惚回神才想起也修说的是什么。被三昧真火灼伤的伤口都结了疤,比之身上别的伤口微不足道,却还有人惦念着。

    “让陆师叔挂心了。”这句话是真切的感动。

    陆慎雨往常对她像是女儿一般厚,虽然她们沒有同她与百里风间如此亲近的关系。而这种时候,反而是她最亲近的师父來时,甚至半句都未问她身体如何,是不是经得起重刑。

    也修垂眸替她敷药,颇为小心地捏着恰到好处的语气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她不回答,只反问:“修师兄,你信我么?”

    他愕然抬头,不明她意,却郑重点头:“我自然信你。”

    “可他不信我。”唇角染开的笑有些凄意。

    也修心知她口中的他应是百里剑圣,总觉这其中有说不清的微妙,却无论如何都扯不出头绪。他这么刻板而墨守成规的人,自然不敢让思绪有一点越界,更不会想到景澈惊世骇俗的心思

    “那你告诉我。”

    “阿邺是我放走的,可是七影还是死了,他是为救我而死的,”景澈捂住脸,闷闷的嗓音里揉了哭腔,“也修你知道吗,七影死的时候……他全身溃烂了,他的腿还在流血,我就抱着他的尸体坐了一夜,第二天我见到师父,我以为他是來救我的,可是师父问我,你怎么还敢活着……”

    少女终于露出了她脆弱的一面,眼泪争先恐后从指缝间溢出來,黏着发丝绞在手心。

    “阿澈,别哭了。”也修温声哄着她,眉头不由蹙紧。七影的死相他也听说过,但从景澈的话里他还是沒有理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她情绪不稳定,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说,听得模模糊糊。

    外头一阵铁链啷当声催促着:“该上殿了。”

    也修抚着她的背,道:“我带你上殿,到了殿上你千万不要嘴硬,晓得?”

    景澈抹了一把脸,眼睛红得骇人,并不置可否。

    随着也修上了墨塔,大殿里密密轧轧站着人这时回头,目光都落在了景澈身上。羞辱感好似凌迟压着景澈,却无处可逃,只能挺直脊背往里走。

    人脸挤在一起,有看热闹的,有真切担忧的,她的视线唯独一眼就望见了高高坐在阶上的他。他鲜少这般正襟危坐,似乎有些紧张,仔细看又只有淡漠。

    嘴角苦嘲,殿上禹问薇的声音响起:“景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沒有。”

    “与临沧人勾结,放走俘虏阿邺,害死复**七影将军,这些你可都承认?”

    “承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澈迟迟不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百里风间,期盼着,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破绽。

    她不在乎一盆脏水泼到头上别人会如何想,她只在乎他的态度。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赌。她把所有宝都压在他身上。他要相信她,她的爱已经如此明显,她又怎么会真的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而百里风间神情微有游离,避开了她的目光。

    景澈便晓得,他在心虚。

    他是怕她破罐子破摔,向世人宣告他百里风间究竟养了一个什么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仍是沒有为她考虑过分毫。

    她开始接受一个事实,她赌输了,输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他曾经给过她无条件的信任,给过她只手遮天的保护和宠爱。当她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儿灵魂和生命都交到他手里时,她才知道,她的师父,根本不在乎她。她自以为孤注一掷,祭献全身心去和他玩这一场爱情游戏,终不过是她的独角戏。圈起一张网想牵绊他,最后作茧自缚。

    他始终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弟子误入歧途,愿意认罪。”她深深伏下身,跪在冰冷地砖上。

    她的声音无比平静,这不是救赎,而是深切的失望,是一颗心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能超生。

    “依我看,那便赐死,逐出师门吧。”禹问薇望向百里风间。

    所有人都望向百里风间,都想看看世间唯一的剑圣,会如何处置他的弟子。

    “押入幻火焚场煎熬七十二个时辰。”他沒有神情地徐徐吐出几个字,拂袖起身,波澜不起。

    “剑圣!七十二个时辰太……”也修急切地跪在了景澈身边,想要求情。

    “再求情的,一并押进去。”径直越过景澈和也修,百里风间走出殿去。

    见到也修似乎还想多说,景澈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她真的沒什么好挣扎的,她只当是为七影的死而赎罪,只当是让自己死心的代价。

    走出去,大殿外的阳光沒有征兆地直直扎到眼里。才不过几日在黑暗里待了几日,便觉得好像隔了几辈子沒有见到日光一般。只有失去了才晓得珍惜,从前她从來不觉得日光有什么好留恋的。

    一眯眼,看到百里风间并沒有离开,就站在几步之遥外,面无表情的脸让人觉得凉薄。他好似欲言又止,好似根本无话可说,只是站在那边。

    她回眸望了他一眼,突然唤道:“师父。”

    他迈开步子走过來,以为她要说什么话。其实他未必就忍心惩罚她,可是她一定要这个倔强性子。

    此刻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开始觉得只要她肯服软,他便可以为她放下大局,出尔反尔,护她周全。

    却听她语气冷冽:“师父,我宁愿你杀了我。”

    他一怔,嘴唇微阖,竟然哑口无言。他并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要让她耻辱地接受惩罚再活下去简直是一种折磨。可是要他真的放弃她,让她偿命或是逐她出师门,他如何做得到?

    他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折中的最好办法。既不负天下,又不负她。他肩负众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不顾一切。

    可是每个人心中的天平又何尝相同,他不知道,在他对她说出第一句“你怎么还敢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负了她。

    她在等待他的拯救,他在期待她的服软,可最终谁都沒有让步,越走越远,无法回头。他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入幻火焚场,只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反正在别人眼里…他们师徒关系本就不是很好,那就……破罐子破摔吧。他狠心,也正好能断了她的执念。

    “你要求死,还不容易。”他眯着眼微含身,注视她的目光满不在乎,口吻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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