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风止花梗间,薄雪覆一层。望去绿的白的灰的葱葱茏茏地交杂着,苍穹中旭日铺开喧艳的红。云覃峰后山,一派宁静。

    光线钻到眼皮子底下嚣张,意识渐渐清明,宿醉的后劲才慢慢上来。头崩欲裂,许久百里风间悠悠晃晃地睁开眼。

    有许久没喝得如此烂醉了……也是有许久未像昨夜这般愁。白日里驻一昭镇理事的南穹弟子慕叶差人送了密信:“复**七影前日至镇中,鼓动众人一同力请剑圣出世。兹事体大,弟子不敢妄下结论,只能请剑圣亲自予以说法。”

    寥寥几句,字字沉重。匝地清明,心中茫然。

    他素来自负,来去自由,不惧天不惧地,然而最忧便是这种情形,群起而求之。

    避世只怕负世人,出世又恐负后人。进退两难,索性一醉解千愁,启了封在后山泥窖里的大半缸酒,一喝便忘了节制。忘了乱世,忘了天下,忘了还有沉甸甸的族人压在剑上。

    只记得入夜后是阿澈生动的脸晃在眼前,软软糯糯的声音萦绕耳侧,柔润的发扯在指尖,可醒后,凄清难当,难题依旧。

    他的愁都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没半点儿异样。支起手臂准备站起身,便有什么东西顺势从腿上滑了下去。

    这才察觉到原来还盖了东西,垂眸望去,是一条毯子,都还未全然展开来,揉成一团七倒八歪地便扔在了他身上——肇事者不耐烦的情绪暴露无遗,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笔。

    几分无奈又忍不住扯唇一笑,莫名涤荡般心情微好。抖落一身的雪尘,长腿微屈站起,毯子一撂挂在手臂上。百里风间拢了拢衣袍负手正要离开,目光看到不远亭子里景澈侧身坐着,手里端了一卷厚厚竹简。

    他的青色大氅她拿了随意披在身上,盘着腿倚着亭柱,端的一副认真模样,一丝不苟地顺晨曦微光一行一行浏览厚重竹简上的文字。三千青丝垂至腰际,小脸儿上半点儿胭脂不染,偏是风韵自然,玲珑剔透,饶别人再怎么浓妆艳抹都学不来。

    徒弟越长越漂亮,他这个师父喜忧参半。喜自然不必说,不是谁都能有一副好皮囊;而忧,他也寻摸不清为何,从未深究过,只偶尔会心生难以控制感。这美丽太过撩人,恣意骄傲如她,他难以一手掌控。

    许是听闻动静,景澈抬了脸看过来,方才还是恬静姿态,这会少女生动跃然于脸上。半眯桃花眸,绛唇翳皓齿,一笑宛若百花开,语气里头半是嘲笑:“师父,睡得可舒服?”

    尾音拖得绵长,她一直没怎么长大的软软嗓音听得人骨头酥一把。

    “舒服是舒服,就是有点儿冷。”长腿一跨,摇摇晃晃踏上台阶。

    坐到她面前,招呼不打便抽出她手中的竹简看看。原来是九痕沙心法口诀,这才想起昨晚她似乎说要学剑。

    可真是破天荒,小徒弟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如此好学起来?从前她是多教一式都不学,嫌了学多了记不住。不过他也不催促着让她成材,反而有时候倒也佩服起自己徒儿来。平日里瞧她是半个急性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而修炼习武一事上却极耐得住性子,一招一式都要苛求完美。

    “拿回来。”她睨他一眼,夺回竹简。

    怎么都是一副师徒相看厌的形势。

    “都记熟了?”百里风间慵懒扯唇笑,一贯这副无所谓的模样。

    “嗯,月前就背熟了,如今再温故一遍。”

    迎着冷风百里风间打了一个哈欠,末了拇指摸摸胡茬,又站起身:“那你再看会,师父先去睡个回笼觉。”

    “你——”以为他要教她习一痕沙了,正准备着暖暖身子开始练剑,却不料心思扑了个空,难免对百里风间呲牙咧嘴起来。

    他回头笑笑,兀自走了,背影望着有些清冷寥落,跟瞬间换了张脸似的。

    景澈深吸一口气,眉眼舒展回去。反正横着竖着师父都是这个脾性,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又哗啦啦地展开竹简,寻了方才断掉的地方继续浏览。

    这般认真自然是为了赴宫霖的三天之期,且不说下跪磕头是何等羞辱,身为剑圣弟子若不能赢了比自己整整低了一辈的宫霖,她还真对不起曾经吹下的牛皮。

    亭子中央小青鼎慢烹着一壶茶水长烟微袅,浓密睫毛在白皙脸上投下长长纤影。不知不觉景澈翻完了整卷口诀,眼睛倍感酸涩,抬起脸透过六角玲珑亭望向半壁天空,太阳当头,已是正午。

    日光不急不缓,雪地万籁俱静,显得更加清冷。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竹简,哈了哈冻僵的手。也不知道师父的回笼觉醒了没,她学剑可是迫不及待了了,便起身去寻他。

    先去了前殿,打开殿门的瞬间寒风卷席而入,空旷大殿无人在内,案上未被镇纸压住的白纸哗哗作响,瞬间零零散散地飘了一地。

    拾起散落的纸,随意翻看几眼,却都只是一干二净的白纸,半痕墨迹未染。这纸看起来是施了咒的,水火不侵,为传信所用,里面内容想必机密,也只给特定的人看。

    总觉得最近师父有些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什么扰了他老人家不羁的心。

    不在前殿,那便是在房里了,景澈正转身,殿门“咿呀”一开一合,见到他踏入殿来,逆着光的表情看不清晰,只听他语气随意:“阿澈,来了啊。”

    将手中的纸放回桌上,她转身点了点头,一霎那脸上是鲜少的恬静。

    目光透过她的身体落在案上,那叠白纸浅浅扬动一角。他知道她看到了,也不多解释。他有意将她藏于羽翼之下,不愿让她涉入这些事中,不单是她手上三颗惊世的**神玺,更是出于保护心态。

    心中千丝万缕一闪而过,已经是唇角扯起,半点不正经道:“方才去藏宝阁给你挑了一把武器,既然要习九痕沙了,也不能老用着破铜烂铁。”

    破铜烂铁?景澈的脸色一顿,黑了一截。她现在用的剑可是也修亲手帮她打的,虽然威力缺缺,但用的是一份心意。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贬得一无是处……

    算了,反正她也晓得她的师父,看着整个人不修边幅成日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其实眼光挑剔的很。

    “九痕沙虽是剑法,但也未必要用剑来使。师父给你挑了一把仙棒,名‘醍醐’。”

    “盘古未分天地之时,混沌之中有异树焉。亿万年长成,亿万年花开,亿万年结果,果落则化为醍醐,持此杖者洞悉天地,与万物同息。”

    景澈接过醍醐。仙棒通体湛蓝,顶心嵌着一颗透白鲛珠,隐隐仙光缭绕。

    “那剑与棒的用法,是相通的吗?”

    “相去几乎无甚。而且棒更适合你初习九痕沙,也不会影响你日后继承龙渊白剑。”

    “我还要继承龙渊白剑?”这话撞到耳里,景澈瞬间觉得使命神圣,又莫名紧张,“是何时?”

    “自然是我死后。”他说的云淡风轻。

    景澈抬起眼看他,瞳里印入他全然不当回事的神情,心中蓦然一阵空荡荡的害怕。

    生死之命向来由天不由岁月,可是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似神祗一般强大的师父有一天会死去,而她要继承他的一切。

    “你别急,估摸着还要百八十年——”他瞧出了她突然的正色,以为是自己的话吓到了她,满不正经地打笑道,“过来后山练剑吧,正好没下雪。”

    景澈难得服从地跟在他身后,神思恍然,看样子仍沉浸在了生死难题中。

    开始教九痕沙了,剑圣门的精髓便在此,百里风间也端起了鲜少的严肃,剑里剑外一招一式都是正经招式。

    景澈本底子扎实,天赋也高,然而不知怎的今日学起来有些不在状态。

    百里风间不甚满意,索性收起剑站到她身侧,修长手指握住她执棒的手腕,帮她端平,一边道:“气贯于全身汇于棒间,一处不通则气凝涩。”

    “松弛有度才可畅气,阿澈,手腕处不可绷太紧,需以手臂之力带动棒。”

    隔了咫尺的距离,他虚环着她的臂弯,手指仍扣在她腕上替她调整姿势。微有茧子的指腹隔着袖口薄薄的绒毛,磨蹭腕上肌肤。他的手带着特有的炙热仿佛铺天盖地,她的手裹在寒风里冰冷僵硬。

    一凉一热,背后又袭上人的热气,针砭肌肤,汗毛肃然列兵。

    不自然地眼底一乱,景澈心中想着手腕放松,却是指节一脱力,仙棒脱手而出,啷当掉到地上。

    她一时顿在原地没有动作,百里风间垂眸看见她别扭的神情,一眼了然——阿澈这么骄傲的性子,对自己从来严苛,更不允许自己失败。

    他过去俯身帮她捡起醍醐,放入她手中,一挑眉,调笑地打破僵硬的气氛:“怎的,早膳没吃饱?”

    景澈被他一问,回过神来,难堪之意少了几分,又急又恼道:“你才没吃饱!接着来!”

    【注:醍醐的说明引用自梦幻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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