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一觉睡饱,再醒过来,已是半下午,睁开酸涩的眼睛,脑子还有些放空,慢慢一件件记忆涌上脑海。

    打了个激灵,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在这简陋的房间里寻了一圈,没见李泰人影,若非是浑身上下熟悉的酸涩提醒,这还真像是做了个梦——

    她大哥没死。

    李泰来带她回家了。

    李泰一进门,便见遗玉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痴笑,走过去,将臂弯上的毛皮大氅放在床尾,道:

    “睡好了吗?”

    “嗯,”遗玉点点头,疯着头发,也顾不上同他害臊,问道:“姚一笛呢?”

    “管他作甚。”一醒来便去问别的男人,李泰自然不会答她。

    遗玉难得机灵一回,急忙道:“你不知,离京前我给他下了毒,若是今日不解,可就坏了。”

    还算有个心眼,李泰这才满意地看她一眼,道:“不必管他,有姚晃在。”

    “啊,姚叔来啦?”昨夜慌乱,遗玉并没发现后来姚不治来到,经他这么一提,隐约又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有什么人来到,制止姚一笛围捕李泰他们。

    一边琢磨着姚晃怎么跑来了,遗玉一边穿戴好,正在套鞋子,李泰在袖口里摸寻几下,掏出昨晚在枕头下面摸出来的那只细长的锦盒,到她脸前,问道:

    “这是什么?”

    遗玉一看他手里的盒子,就认出来是自己带了一路的那只,里面装着她准备送给李泰的生辰礼物,一根木雕的发笄。

    “哦,是、是——”

    李泰打开盒子,将里面横躺的那根,雕工细致,足以看出来很用心琢磨的如意纹发笄取出,见她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好心代她回答:

    “是送我的?”

    “嗯,”遗玉挠挠耳垂,道,“是送你的生辰礼物。”

    李泰心里喜欢,便捏着那根发笄轻轻摩挲,发现这竟不是寻常的木头,于是问道:“这是何材质?”

    遗玉来了兴致,往他身边凑了凑,指着那根发笄解释道:

    “还记得咱们从大蟒山带回来的药材和药种吗?你不是让人在园子里养着,七月从扬州回来,我发现有一株移栽的精木竟然成活了,告诉你啊,这东西入药是半点没有效果,可若是当成饰物,贴身佩带,是有养精补气的奇效,远胜于美玉更养人,极其罕见,若非我读过锦绣毒卷,还不认识这宝物。”

    李泰最爱瞧她两眼发亮的精神模样,便将她揽在怀里,让她仔细解说。

    “我原本想做串手珠给你戴,这样你平日写字看书时候,就能省下不少心力了,可惜就活了这么一小节,挖下来剩下的根茎便死了,只好雕根笄。”

    遗玉有些沮丧,当初发现这节精木的时候,便想着要给李泰做件配饰,可惜她心急了,早早就将它挖下来,死了根茎,怕此后是再寻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

    李泰是识货的,拿着这根发笄在手心,便觉得它体质不似一般木料坚硬,反倒有些温软似玉,体色青棕,闻一闻,又有暗香浮动,气息运转到丹田,内力运转竟是顺畅了一成,的确如她所说,当真是件宝物。

    要说李泰人生二十三个春秋,生辰得到的礼物,足以修起几座华丽的宫殿,可却当真没有一件,是像她给的,不是逢迎,不是攀附,不是任何目的,这样单纯的一件礼物,却是他生平仅见的。

    “这样便很好,”李泰亲了亲她的脸颊,温和地道了一声谢,将发笄递给她,要她帮自己换上。

    遗玉见他满意,心里也高兴,这礼物送的虽然迟了,但总比送不出去好,便仔仔细细地取了他头上的发冠,从新挽好,端着他的俊脸,左右看了看,笑着赞道:

    “好看。”

    也是昨夜诉了衷情,这边夫妻俩好像新婚一半,又你侬我侬起来,外面等着的人可是不耐烦了。

    大概是门外留有守卫,早上才来打搅过一次的姚一笛并不敲门,而是隔着门板,仗着这半座镇上都是他的人,大声叫道:

    “你们两个在屋里下蛋不成,赶紧给我滚出来别以为找了姚晃来,我就拿你们没辙了”

    遗玉和李泰相视一眼,后者道:

    “不必理他。”

    前者道:

    “呃,还是去看看吧。”

    在特别收拾出来的一间客厅里,遗玉见到姚晃父女,很是稀罕,上前同他们问好。

    “姚叔,你怎么来了?”

    姚一笛大咧咧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阴阳怪气道:“怎么,老四没告诉你?这人可是他找来的。我说你们两个怎么那么有恃无恐呢,原是早准备好了救兵,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五脉族女,我是一定要带回去。”

    他心里有气,眼瞅着就能带走五脉族女,回红庄夺位,却被李泰找了姚晃来截胡,若只有姚晃在,他也大可以不理,但多了个姚子期,他便只能退步。

    “一斋哥。”姚子期轻斥一声,示意他说话别太过分。

    遗玉这才发现,姚子期气色不佳,关心道:“子期,你病了?”

    姚一笛又要说话,却被姚子期一眼嗔过去,她对遗玉合掌行了个族礼,摇摇头,好声道:

    “宗女先请坐,我爹有话告知您。”

    见她言语恭敬,遗玉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也没多说,就同李泰上了座,姚晃清了清嗓子,开口对李泰道:

    “事关族中辛密,不便让你在旁听取,就去隔壁等等吧。”

    李泰还没说话,遗玉先不愿意了,“姚叔,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你就是现在不让他听,等事过之后,我照样会讲给他,何必这么麻烦。”

    姚晃一想,也是这个到底,又拿遗玉没辙,只好默认让李泰这个不合意的在这里待着,同姚子期一样,朝遗玉行了个合掌礼,道:

    “一斋事先多有冒犯,还望您勿怪。”

    遗玉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李泰,这是怎么了,之前一群人还跟着她要打要抓的,怎么一下子就连姚不治这老滑头也对她恭敬起来?

    李泰摇摇头,示意她听下去。

    姚一笛不悦道:“姚晃,你说你的,别拉上我,我一路上被她差使,哪有冒犯半点,若不是她冥顽不灵,不跟我走,我又怎会对他们动手。”

    面对姚一笛明显的敌意,姚晃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只要将五脉族女带回去,便能救得了子期,当得了宗主吗?”

    姚一笛脸色微变,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遗玉也是疑惑,这事怎么又同姚子期牵扯上了?

    姚晃见她不解,先是闻道:

    “以您所知,红庄是什么地方?”

    遗玉答不上,便老实摇头。

    姚晃想到他此行目的,便没再迟疑,娓娓道来:

    “我们红庄存在,历史渊远,上无溯期,族中谱录记载,原是由姚氏,姜氏,姒氏,妲氏,姬氏五位大能先辈,历经战乱,为求一立足之地,带领着各族族人,隐居到蜀地建立山门,然几位先辈胸怀大义,坐观天象,每每发现世间苦难,怜世人苦楚,便会挺身而出,助正除邪,保真龙得天子位,时过百年,便成积势,每有天下大乱时,便会入世匡正,待有明君登位,才会再次隐居山林——”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遗玉打断,“不对啊,你们若是匡正,那难道是说安王是明君?我可是知道,安王当年有你们红庄背后扶持。”

    姚晃摇摇头,意味深长道:“若无争比,怎显君明,玄武门一变,安王最终不还是败了吗?”

    遗玉想了想,似懂非懂,虽听姚晃说的悬乎,但因她红庄确是她所见最匪夷所思的一处地方,便也不怀疑他夸大其词,又问道:

    “那五脉族女呢?”

    姚晃看了李泰一眼,有些意外他没有告诉遗玉,随即便解惑道:

    “兴许是干涉多了天命,如此历经了几朝,因果报应袭来,红庄的族人,男子寿命皆不长,女子竟是渐渐不能生育后代,为不灭族,先辈们想了许多办法,耗费了无数稀珍,过二十载,最后才在一名体质特殊的姬姓女子身上实现,养出一名五德之体的女子,取她心血三滴作为药引,便可成一味五德丹,我红庄之人服用,便可补五行缺失,男子可延年,女子可孕育,然凡事必有美中不足,这五德之体的女子,一代只育一女,生而得母血脉,十三年方能成五德之体,为护血统,传承五脉,不失其性,族中先辈长老,便将五脉族女同外族通婚定为叛族大罪。”

    遗玉听罢他解释,只觉得头疼脑热,闹了半天,她才不是人家红庄的高等贵族,合着就是一个药引呐

    三滴心血,遗玉下意识去摸摸心口,真怀疑这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要是被扎个窟窿取血,那该是个什么滋味,难怪她祖母要跑,每年要被人戳一回心,换她,她也得跑。

    姚一笛冷哼一声,接过姚晃的话,闷声道:

    “姬青瑜身为五脉族女,不但没有护族的自觉,反而带着沾心神针叛族脱逃,以至于族人为了存活,只得另想他法,每隔三年便要选一血统纯正的族女,埋心丹,过三年,养出五德心血,便要剜心供药,可不是只取三滴血那么简单,这人便也活不成了,我姐姐便是因此祭了一条命出来,子期三年前也被埋了丹,若是不捉你回去,族人便会拿她开刀,这五十多年来,因姬青瑜叛族,我族中多少族女因此白白丧命,你即是她孙女,难道不应该替她偿罪吗?”

    遗玉听他说得冠冕堂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未想通关键,李泰便出了声:

    “将一族存亡的重担压在一名女子身上,这等龌龊事,也只有你红庄做的出,姬族之人,不欠你其他四族任何,而今只他一族凋零,换去你四族繁盛,你们可曾为她们做过什么?只取不予,失真失性,也难怪红庄会落到今时乱局。”

    遗玉简直要拍大腿夸他说的好了,是啊,凭什么这五脉族女就这么倒霉得给人当药引,就因为体质特殊,就得被人圈养?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你一个杂血,知道什么,”姚一笛对李泰的言谈嗤之以鼻:

    “姬青瑜失踪之前,我红庄宗主,从来都是由每任的五脉族女指认,又兼有赏罚大权,虽她肩负了责任,可也有无上的权利,只是后来她叛族,才临时改制,只要哪族愿意献出三名正统的族女埋丹,便可从由这一族指认宗主之位,任二十年,你母亲当年也是被选中的人选之一,只可惜她同姬青瑜一样,逃避了她应付的责任,藏在大唐的皇室之中,最后还不是求了红姑,把你送到红庄来,讨了一粒五德丹给你服下,不然你以为依着你的一半杂血,能活过二十岁不成。”

    遗玉闻言,心中一惊,忙扭头去看李泰,虽见他面色如常,但还是在桌案下牵了他的手,捏了捏。

    李泰回握了她一下,对姚一笛道:“我母妃予我一命,我为尝她恩情,是以举事为报,你呢,红姑是你生母,生恩养恩,你却不敬。”

    李泰是不会白白被人亏损的,姚一笛脸色不大好看,但依旧故我地笑道:“早在她拿我姐姐的性命去换宗主之位时,我便不当她为母。”

    遗玉听他两次提到“姐姐”,这才明白他对那红姑的敌意何来。

    姚晃劝道:“一斋,你母亲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她也有苦衷。”

    姚一笛不屑道:“卖了自己的女儿,换来权位,能有什么苦衷,你同她,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我爹才不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姚子期突然发了怒,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冲着姚一笛激动道: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族中有封禁只供各族族长阅读的谱录上记载,当年挑了姬族人试药,一次误用,药死了数百姬姓族女,险遭灭族,才出了一位五脉族女,族中先辈选了姬氏族人下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五族之中,只有姬族人一样可以生育,一样可以享年,换句话说,姬族根本就不需要五脉族女”

    “此后几百年,此事尘封卷底,鲜有人知,你以为姬族的族人,本就像现在这样稀少吗?姬青瑜会逃脱,也是无意中偷看了禁谱,知晓她的祖祖辈辈是被同气连枝的其他族人有意误害,在她眼里,姜姒姚妲四姓都是她的仇人,你要她如何留下来帮你们延命续后,换了是你,你能吗”

    “我告诉你,我是在看过禁谱之后,自愿被埋丹的,子晶姐姐想必也是这样,你自己要恨要怨,不要牵扯上我,我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我族人的存活,也不愿再欠无辜的姬氏族人半分。”

    姚子期毅然决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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