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房间。”

    “那我怎么在这儿?”这下遗玉这才迟迟想起这个问题。说来,昨晚的事,她也只记得一半儿,被宫娥扶到头一间屋里时候,她是醉睡的,直到卢耀给她换了个地儿,她人被李泰和着被子抱起来,方才带着醉意醒来,从这段起,便记得事,这便是那小药丸儿在作祟了。

    “...想是你昨夜醉酒,被下人扶错了地方。”李泰那天在大书楼里发现遗玉不记得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后,回去便找了太医来问,得知却是有一种人,酒醒之后不记事的,也就顺势将她归于此类。

    此刻见她一脸迷茫,他更加确认她是酒后忘事的。然而,此刻同她打马虎眼,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听了沈剑堂的话,怕把人吓跑罢了。

    遗玉这会儿已经清醒,脑子四通,见李泰这副坦然无事的态度,前后一想,便觉出怪味儿来——他这是当她不记事儿呢!

    发现这点,她刚才还发热的头脑瞬间降温,裹紧了被子,抬眼看着李泰,却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若非是凭着她这些日子来对李泰的了解,知道这人的确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表现随便的人,由此确定昨晚那个亲吻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单他现在一脸的冷淡,她还真会误会他对自己压根没那心思,只是,眼下他这“不认账”的行为,又是为了哪般,却让她搞不清楚了。

    其实照着她的性子,问出口便是最直接了当的法子,可她并没下定决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便将到嘴边的疑问,改了口,打算回去再好好想想再做打算。

    “请殿下先回避一下,容我梳洗。”

    “还有半个时辰宴散,整理好后,你直接回府即可。”

    在各种因素下,眼下这屋里,青眼望黑眼的两人,心态便产生了很是微妙的变化,遗玉是知晓了双方的心思,却拿不定主意,而李泰是只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却已经下定了主意。

    于是,这份逐渐明朗起来的感情,便由此朝着一个有趣的方向走去,只是身在其中的两人,却因为感情经历上的“无知”,浑然不觉。

    “是。”遗玉低头应声,得了宴会主人许可,早点回去也好。

    李泰从椅子上起身,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心中微动,便上前两步,伸出手来在上头揉了两下,在遗玉讶然地抬头时,方收手摊开在她面前,掌心处躺着一根明蓝色的丝线。

    “明日早起,到芙蓉园来。”

    遗玉看着那根丝线从他翻落的掌心中飘落,边纳闷何时头上缠了丝线,边在嘴里疑了声,“嗯?”

    “赏花。”

    李泰转身出了屋子,守在不远处的两名宫娥,躬身行礼时,见他随手丢进了草丛中一样物事,有个胆子大的,待他走远后,便跑到草丛里寻了一番。

    “快看,是只荷囊,蓝色的丝线,这莲花绣的真漂亮。”

    “我瞧瞧...难怪殿下丢掉,这里脱了丝了,送我吧?”

    “不给,这可是殿下的东西,我要自己收着,谁让你不去捡的。”

    清晨,遗玉比卢书晴早回府中,沐浴去了身上的酒味,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喝了半碗甜汤,便去到卢中植院子里看人。

    进屋却没见着卢荣远人影,静悄悄的屋子里,除了床上昏睡不醒的卢老爷子,就只有床头静坐的一道人影。

    “祖母?”遗玉唤道,不知这屋前屋后的人都到了哪去,怎么让老太太一个人在这边儿看着。

    卢老夫人闻声回头,冲她招手,“回来啦,过来坐。”

    “嗯。”遗玉便去搬了只红绸布的月牙小凳儿,这里本是老两口的卧房,只是卢老爷子病倒之后,卢老夫人才住到隔壁屋去。

    在床侧坐下,她便看向眼躺在床上,脸上明显瘦了一圈,却神态安详的老人。这七日来,她每天都会过来这屋里坐上半天,等到卢荣远或卢景姗撵人,才会走。

    卢老爷子昏迷的突然,可先前并非是没有预兆的,早在呈远楼私下见面时候,她和卢智便撞见过他病发的情况,当时只说是风寒,却足月都没有好利索,后来便不了了之过去,只当他是好了,可从窦氏嘴里听见他私下没断过药后,方才发现,这人身体已经是不好了。

    但凡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便会很容易生出感情,作为长者,卢荣远带给她的是一种不同于卢氏和哥哥们的亲情,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听闻太医当时就那么一句“准备后事吧”,她的心情却异常地悲伤,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卢中植却不见醒来,她也会感到难受。亲人的远逝,是一种痛。

    “你是不是在哭?”

    头顶传来的声音,遗玉连忙仰了仰头,止住就要留下来的眼泪,道:“没有。”

    卢老夫人摇摇头,道:“祖母是看不见,可耳朵是好的,昨儿晚上你是去赴宴,难道被人欺负了?”

    “没被人欺负,只是想起来些不开心的事。”卢老夫人尚不知道卢中植时日无多,不过,她这话也不算扯谎,毕竟她正在为同李泰的事头疼。

    “来,”卢老夫人伸出手,待遗玉搭上,她轻轻握住后,道:“是什么为难的事,说来让祖母帮你出出主意。”

    遗玉并未注意到她的用词,是“为难”而不是“难过”这个细节,而是寻思着怎么答她,许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竟想将她同李泰的事情说给她听。

    “不好讲的话,那祖母来猜猜可好?”卢老夫人半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猜猜?”遗玉坐的凳子低,便仰着头看她,室内的窗子紧开了巴掌大小的缝隙,却有阳光溜进来,照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很有祖孙两人的感觉。

    “你祖父说,玉儿书念得好,字也写得漂亮,那便不是学里的事,”她先行否认掉了一项,“你母亲虽被韩厉带走了,但祖父和祖母都像你保证过,他会照顾好你母亲,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也不是这件事。”

    “你是二月生的,开春后,虚岁就十四了吧,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当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寻个好人家才是。”

    闻言,遗玉有种将要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道:“祖母,前一阵子,祖父曾同我讲过这士族之间的联姻之说,您说的‘好人家’,是指的那门当户对么?”

    “门当户对?”她咀嚼了这四个字,问道:“你可知道祖母的出身么?”

    “娘只说过您家是在蜀中。”

    “嗯,祖母出身在一户寻常人家里,而你祖父祖上可是范阳大姓,你说,这算是‘门当户对’吗?”

    “......不算。”

    “可是你祖父,他待我很好,我这辈子跟着他,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锦衣玉食,都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声音缓缓的,带着老妇人特有的韵调,透着认真。

    说来,卢中植也算是这年代的一朵奇葩了,哪怕是位极人臣时候,却仍旧只有这么唯一一个出身不高的妻子在室,想来卢氏之所以对“纳妾”一事那般坚持,便是受了这对老夫老妻的影响。

    “有些话,本该让你母亲到时候再讲给你听,今日就当是祖母多嘴罢,你若能听不懂,就先记得,”卢老夫人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缓声道:

    “作为女子,总是有嫁人的一日,这夫妻之情,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近者可在一线,亲密时是间不容隙,此为大幸;远者却做天边,疏离时能化仇怨,此为悲。这世上大多女子,无不是渴望做那近者,然,最终却多是成了远者,你母亲同房家那孩子,便是一例。要知道,人情世事,总是变化无常,夫妻二人,最后是近是远,无法预知。因此,若有一日,你有了心仪之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那‘门当户对’,而是你是否有心,去同他做那‘近者’,不管遇上什么困难,去解决,不逃避。”

    卢老夫人这番话说完,室内静默了好久,直到从室内半开的窗子里,射入一道晨光,折在两人相叠的手上,才又响起话语。

    “你这孩子,便是考虑的太多,有的时候,这人那,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牢而出,遗玉仰头看着她,渐渐露出笑容来,“玉儿知道了。”

    “嗯,你回房去休息吧,我想同你祖父单独待会儿。”说着,她又在遗玉手上紧握了一下便放开。

    遗玉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卢老爷子,方起身退出去,走到房门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便见卢老夫人坐在床头,冲她浅笑,同她相似的眼梢微微翘起,那双眼睛极其温柔。

    她一愣之后,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那双眼睛分明是闭上的,暗道了一声看花眼,她掀起帘子,出了屋。

    “痴人,你总该可以放心走了吧,我都没有遗憾了,你还在留恋什么。”

    床上,静躺的老人,褶皱的眼角处,缓缓地滑下了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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