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泄题于你。为何最优是旁人。”

    遗玉食指压在怀中酒壶的盖子上轻轻摩擦,垂着头,开口道:

    “比试的是听音谱曲,和我事先得知的一样,是幽兰调末段,我琴谱都找着了,不瞒您说,起初我是想事先背好的,可犹豫了半天,最终没敢看上一眼。”

    “为何不敢看?”李泰还算配合地问上一句,让她能继续说下去。

    “我若是将其全数背下,那最优便是我,原本应该得了最优的就会因我拿不到木刻,我若是背下后在比试时不多不少地写上一些,即可稳稳地避过最差,这么一来,可能本不该得最差的人,就会代我受过——两者都不是我所愿见,因而,才会不敢看上一眼。”

    这番说辞,对这世上的多数人来说。未免可笑和虚作。但的确是她心中真真正正所想,她知道木刻是有多难得,更是对国子监对待艺比最差的学生态度不敢苟同,若是在艺比中作弊,那便是推翻了她先前所有的坚持,踩过了她做人的底线。

    “艺比之中我自问心无愧,可对那泄题于我的人,却是存着一份歉意。”她总算是将最重要的一句话说出口。

    李泰端着酒杯,侧过身,但见雕花小案那侧,一双被半遮在细密额发下的眼睛,随着她轻轻地眨动,闪烁出细微的光亮,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

    这样缓声说着自己想法的遗玉,与那日在君子楼中站的笔直的少女一样,都让他看到些许模糊却的确存在的光亮,再次提醒他,这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遗玉说完话后,就静静地跪坐着,她能够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片刻后,不见他出声,抬起头看过去,一眼便望进那汪清澈的青碧色中。她的目光恍惚了片刻,又移开。

    相视之后,依旧看不出他心思,可向他解释清楚,就是她的心情舒畅许多,已经是云里雾里相隔的两人,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她不想让对方误解。

    “为何要将这事告诉我。”

    遗玉扁了扁嘴巴,分析给他听,“有些事情憋在心里很难受,总要找人诉说才舒坦,可我又不想牵连那个匿名帮我的人,告诉我大哥,他肯定会追问到底,殿下您就不一样了,能够静静地听我把话讲完,所以我愿意说给您听。”

    李泰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听众,话不多,从不插嘴,偶尔一两句还能帮着人把话题继续下去。她告诉他这些,固然是为了变向地解释。又何尝不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

    “您说,那个好心泄题给我的人,会不会觉得我不识好歹?”

    “......不会。”

    心中一喜,遗玉看着他似乎柔和了一些的面部线条,从他不甚明显的表情上看出,他应该没有怀疑自己猜到了是他,刚才那点紧张既消失不见。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李泰突然道:“依着你在琴艺上的浅拙,还有比你更差的,实是出乎我意料。”

    这话说完,他就看到她脸颊上的红润又显一分,鼓了下腮帮子,将怀抱的酒壶往案上一放,一双小手伸到他面前,不满道:

    “我为了辨清楚音节,昨晚可拨了一夜的弦,您看,指头上现在还有印子呢。”

    他垂眼看去,就见十根白嫩嫩的手指,有四五根在指尖部位都泛着红丝,是那种不常弹琴的人一次“用功”过度,便会留下的痕迹,眉头轻皱,他放在曲起左膝上的手臂一抬,便将她并在一处的几根指头一并捏住。

    遗玉正向李泰“显摆”着她昨晚的功绩,毫无防备地被他的大手一捏,下意识就往回抽,却被他修长的大手轻松地夹住,一只手都没跑掉。

    李泰右手端着酒杯。斜靠在软垫上,左手捏着她两只纤细的小手,拇指在其中带有红丝的柔嫩指腹上轻轻擦过。

    遗玉因这亲密的举动,耳根处的红色,蔓延到脸颊,变成浅浅的粉润。

    “殿下。”她动作却不好过激,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只能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低声一应,李泰看着两人相触的手指,目中闪过思索,轻捏了她一下,然后放开。

    遗玉连忙将两手缩了回去,暗骂自己刚才是在显摆个什么劲儿。

    “回去擦药。”李泰吩咐道。

    “哦。”遗玉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地毯边上套鞋子。

    看着她走出后,他才将杯中剩余的酒水饮下,空杯轻轻置于案上,向后倾倒倚着软榻边缘,左手覆于那令人神魂摇曳的双目上。

    ***

    长安城房府

    府中一角,一间摆设素雅的小厅里,丽娘穿着一件银红如意云纹衫,端茶独坐在侧位上,妆容修的精致。却带着一丝疲态,仔细看,可见她捧着茶盏,保养得宜的双手正轻轻抖动着。

    她的脚边,趴跪着一名丫鬟,正带着哭音,絮絮讲着话。

    “夫人恕罪...夫人...奴婢不是故意嚼舌根子,只是在外面偶听人说了...觉得、觉得可笑,回来后才同别人讲的...”

    “可笑?”丽娘的声音略扬。

    “不、不,不可笑...奴婢知错了,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大夫人和少爷们被掳去多年,怎么可能还活着,是外人瞎讲,奴婢不该回来乱说...妇人不要打发奴婢走...不要...”

    丽娘捏紧了手上的茶盏,轻声道:“这话,你除了和我房里的丫鬟讲,还同谁说过。”

    “没、没了。”

    “说实话。”丽娘忍怒,面上的表情依然平静。

    “和、和老夫人房里伺候的莲香姐姐。”

    “嘭啪!”一声,刚才还捧在丽娘手上的茶盏狠狠摔在了丫鬟撑在地上的手边,换来她一声痛呼后,又紧咬着牙,哆哆嗦嗦不敢发声。

    屋外守着的两名丫鬟犹豫着掀起帘子走进去,看到屋里的场面,丫鬟绿柳快步走到丽娘身边,拿帕子擦拭着她浸湿的裙面。

    “夫人,这犯了错的,逐出府就是,您莫要因此气到身子。”

    丽娘双眼一闭,挥手示意她禁声,屋里便只余地上那个被茶杯碎片划破手的丫鬟轻微地喘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丽娘睁开了眼睛,面容又恢复到往日常有的柔和,声音严厉地对地上的丫鬟道:

    “你可知自己错在哪,大夫人那等尊贵的人,也是你这贱婢能非议的,今日若不罚你,府上的规矩还要不要,你下去,到南房,领五板子。”

    听闻不用被逐出去,丫鬟在地上叩了一下,慌忙应声,爬了起来,刚刚走到门口时,却又被叫住。

    “怪我一时怒极,伤了你,但不给先给你个教训。这事传到老爷耳朵里,这后果——罢,领了罚后,再到帐房去支五两银子药钱。”

    若说丫鬟刚才是既惧又怨,这会儿就是半点怨气都没了,扭头向丽娘深深一躬后,退了出去。

    绿波皱眉,“夫人,您人就是太善了,这样作怪的,打上一顿,丢出去即可,怎么还给她银子。”

    丽娘叹气后,站起来,道:“此事就不再说了,回房去更衣,我要去见老夫人。”

    绿柳便随着她回了院子,换过衣裳后,朝正房东侧的一件敞院走去,哪知在半道上,就遇上了卢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莲香。

    “丽夫人,真是赶巧,老夫人正要我去请您呢。”

    丽娘眼皮子一跳,面上笑道:“是挺巧,我正要去看娘,她老人家可说,寻我何事?”

    莲香是个有心眼的,怎么会在路上和她交待这事,便摇头,道:“老夫人没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但就算她不说,丽娘也已猜到七八,本想着先找过去,如今却变成被动,她暗自皱眉,心里想着对策,被莲香带着,进到了房老夫人的院中。

    房老夫人信佛,在院中专门修有一间佛堂,丽娘一人进到屋中,侧目便看见跪在佛龛下面,朝着供奉的玉佛诵念的人影。

    她没敢打扰,躬身远远站着,足足小半个时辰后,那道人影才缓缓起身,她赶紧迎上去搀扶。

    房老夫人今年已有六十,许是因为吃斋信佛的缘故,单看外表要年轻,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一身素色却是价值不菲的锦织襦裙,衬得她原本略显富态的身形要比实际瘦上一些。

    她任着丽娘将她扶到院中另一间屋里,却从头到尾没正看她一眼,没应过她一句话,直到她在椅子上坐稳,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挥手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

    “你可是听说了?”房老夫人侧眼看向立在三步外的丽娘。

    “您说的是?”

    “哼!”一改方才在佛堂软和的眉眼,房老夫人冷哼一声,声音带着些尖锐,道:

    “少在我跟前装糊涂,这事情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会不知道?乔之也就同你话多些,你老实说,他最近与你提过,我那两个宝贝孙子的事没!”

    丽娘脸上犹豫着,支吾道:“老爷他、他不让我与您讲。”

    “他能同你说,就不让对我讲?这是把我这当娘的往哪放,你给我跪下!说清楚!”

    (二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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