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受了一上午的委屈和折腾。身心皆是疲惫,想到她被长孙娴咄咄相逼时候,李泰和长孙夕坐在一起看热闹,胸中便觉干涩。

    这会儿她又听扭了李泰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在暗指自己多管闲事,一时委屈,泪意便涌上,想要止住,泪珠却已经成型,只能垂下头,不想被他看见。

    “吧嗒”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坠入她捧在胸前已经变温的茶水中,这极其细微的水滴声,在车轴马蹄声中,是根本听不到半点响儿的。

    李泰正因遗玉刚才疏远的自称而不悦,在她说完那句有些怄气的话后,并没再接话,刚闭上眼睛准备养神,就察觉到遗玉略带压抑的呼吸声,睁开眼睛一瞧。便看出不对,小姑娘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肩膀极其细微地抖动着。

    “哭什么?”李泰脸上的冷色褪去大半,眉头一蹙,声音却有些凌厉,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反倒是在恐吓一般。

    遗玉因这突然的一问,一口气没能憋住,使劲儿吸了一下小鼻子,吧嗒吧嗒几滴眼泪连续滚落。

    “我没哭。”这话要是骗个瞎子聋子还行。

    李泰听她哽咽的语调,心中一堵,脑子还没想明白,嘴上已经淡淡地命令道:“不许哭!”

    这么三个字一出口,却让遗玉肩膀抖得幅度更大了一些,短促的抽泣声再明显不过,一张口,嗓子都是软绵绵的哑音:

    “我、我说了,我没哭!”

    李泰眉头一皱,伸手朝她探去,遗玉泪眼朦胧,模糊看见他的手指进入视线,就要扭头去躲,两人一探一避下,动作大了些,捧在她手上的那杯茶,便全数洒在了她的前襟上。

    两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遗玉胸前一凉。早上被人泼墨的羞辱感又被想了起来,两手一松任杯子劈啪一声摔在地上,掩住湿透的胸口,不再掩饰地大声哭泣起来,活像是被爹娘丢在路边的可怜孩子。

    李泰哪里亲历过这等阵仗,伸出的一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是当近还是当退。两人之间虽总不缺惊心动魄的经历,可平日相处时候一让一敬,都是温温和和的,她这么一嚎起来,便让他想起那个血夜之后,他立在小楼外的窗前,听着里卧少女向兄长哭诉时的声音,也是这般委屈和难过,让他胸闷。

    遗玉正揪着前襟大哭,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在天霭阁时候跟了他离开,闹得这会儿不仅是委屈,又加上尴尬和难堪,哭意怎么也忍不住,早上用眼过度,这呜呜十几行泪水落下来,更是酸涩难当。刚要用手背去拭泪,却觉得身边的软座一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一只手从前搭上她右肩,一勾一带后,她便被迫扑入对方胸前。

    李泰想着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大手在空中一滞后,缓缓落在遗玉单薄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轻拍起来。

    “不要哭。”

    这低沉的嗓音入耳,虽半点都不温柔,却让遗玉心头一阵慌跳,贴在他前胸的小脸霎时一热,背上不算标准却认真无比的轻拍,让她咬着下唇,由大哭变成小声啜泣,两只小手很是自然地改为去揪他的衣襟,堵塞的鼻子尚能嗅到他身上沉静的香气,胸前的凉意抵不过他怀中这片刻的温暖。

    李泰垂眼看着依在他胸口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小半边白皙泛着红润的侧脸,听着她小声的呜咽,感觉着她身子细微的颤抖,青碧色的眼瞳渐染上一层烟色。

    早上在君子楼的许多道身影再次晃入眸中,那露着两只藕臂奋笔疾书的少女,独立在兰楼下昂首辩驳的少女,摊起双手讲着墨汁与清水的少女,还有淡笑着手持金色木刻的少女......

    眸中烟色消去,哭泣的少女半边稚嫩的脸庞映入眼帘,似在提醒他,她还是个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这让他本来还算清晰的瞳色,重新被茫然覆盖。

    ***

    马车终于驶到了秘宅门外,驾车的阿生被车里的动静闹了一路,脑门已经起了一层虚汗,车停稳后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去掀帘,一只玉白的手掌便从里将车帘拨开,阿生连忙接过帘头,高高打起,下一刻,却是睁着大眼,看自家主子从车里抱出一团被裹在披风中的东西,而车里的卢小姐则是不见了。

    平彤和平卉正在书房中整理着遗玉近日所练的字,听见屋门响动,道是遗玉回来,忙放下手上的活,出去迎着,看清李泰和他怀中的东西后,僵硬着躬身行礼的当儿,人已经用脚踢开里卧的屋门走了进去,俩丫鬟互相对着眼色,不知当不当进去。

    李泰将遗玉放在床上后,看着她胸前衣襟的潮湿,运气于掌上正要贴上去。就听一声急促的低唤:

    “殿下!”

    平卉立在门口,平彤慌忙走进来,在床边蹲下,看了一眼遗玉潮湿的前襟,对李泰道:

    “殿下,奴婢帮小姐换件衣裳。”所以您就请回吧。

    李泰将手收回来,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目轻阖,睡颜安稳的遗玉,眼角泛起些许愉悦却又未明的笑意,语气却很是冷硬:

    “手上和颈上有伤。记得用药,午膳别落了。”

    “是。”两名丫鬟暗送口气,恭送他出门。

    床上的遗玉悄悄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俩丫鬟进屋后又重新闭上。其实在马车上,快到秘宅时候她已经缓过来神儿,因觉得丢脸不知如何面对李泰,索性才闭着眼睛装睡。

    平彤和平卉将屋里的炉子烧地旺旺的,轻手轻脚地给“熟睡”中的遗玉换了衣裳,又拿热水擦过手脸,在她两只手臂上擦了药膏。

    遗玉被她们摆弄到一半儿,就真的睡着,中途被唤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吃了半碗饭,就接着睡,再醒来时候,天色已黑。

    守在屋外的平彤听见她叫唤,走进来禀道:“小姐,王爷交待,今晚让您好好休息,暂且不用练箭,上药之事,李管事会代劳。”

    遗玉本就觉得眼下面对李泰很是尴尬,听她这么说,还松了口气。

    “小姐还是先用饭吧。”

    “嗯。”一觉睡了半天,不饿才怪。

    用过饭,遗玉沐浴了全身,再次躺进被窝后,不到一刻钟就再次进入梦乡,连多想会儿心事的功夫都没。

    ***

    第二日,因两名丫鬟没有叫起,遗玉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后,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却在看到窗外的天色时动作一停,大声喊道:

    “平彤、平卉!”

    “小姐,您醒啦。”平卉端着一杯水走进屋中。

    遗玉并没发火。而是一边套衣裳,一边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没有叫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她昨晚就没有练箭,棋盘也没碰,今早这么睡过去,李泰这会儿想必已经是身在国子监,早上的练习又要泡汤。

    “小姐,是殿下交待让您多休息的。”

    遗玉穿衣的动作停下,脸色稍好一些——自从九月底那夜后,他昨日头一次没有让她去上药,今早又让她睡到日上三竿,可见是特意给她时间好好休息。

    昨日在马车上,李泰的安抚,一觉醒来,若非她记得清楚,还真当是做了一场梦,想到那面冷话少的人,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让她不要哭,她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可是,她终究是看不明白,李泰对她这模糊不清的态度背后,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身上的谜团太多,单从表面,根本无法窥破。

    “小姐?您若困就再睡会儿?”

    “不了,起。”

    压下思绪,遗玉整理着装好,在客厅用过早饭,想了想还是出去练箭,虽没有李泰的指点,好歹也能不让手生掉。

    今日的阳光很好,遗玉走进院子后,便放松地舒展着双臂,到弓架下挂上箭囊,取了阿生挂上的,模样大小同先前那只被李泰踩坏那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弓。

    她刚刚在红印上站定,旁边的书房门便被打开,扭头看见那从屋中走出的人影,一瞬间,她还以为这会儿是清晨。

    “殿、殿下?”

    李泰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是舒适的明蓝色绵袍,腰间并没佩挂任何饰物,乌发松散地在后颈用条发带扎起,一看就是从没出过门的模样。

    可这都巳时了,他不是说要去国子监观比吗,怎么还呆在宅子里没有走?

    “您不去看五院艺比了吗?”

    李泰看着遗玉脸上的惊讶,答道:“没什么好看的。”

    这人!遗玉又好气又好笑,昨日就是因为这个事挑了她的哭筋,这会儿他倒一副兴致缺缺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了。

    李泰走到她身边,就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指按在她肩窝上,语态不远不近的,仍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提也未提昨日她哭过的事情,反倒让她不觉尴尬。

    “已经起晚,不赶紧练习,愣着做什么。”

    听了他的话,遗玉心中腹诽,叫丫鬟们不要喊她起床的是他,这会儿说她起晚的也是他。

    但面上,她还是一面抽出羽箭搭在弦上,一面乖乖地应声:

    “是。”

    冬季的暖阳照在院中的两人身上,折出淡淡的暖光,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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