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前几日用的火盆被换成两只精工细作的泥炉。里面燃着的瑞炭,是每岁外邦进贡的,除了皇室之外,就连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家中也鲜少能得赐这稀罕物事。

    遗玉进屋后,帘子就被放下,她整个儿人都被阵阵暖气围了起来,眼见纱灯下那人被映的棱角分明的五官,只觉得一小股热气从颈后升起。

    “去了哪里?”

    遗玉目光微怔地望着他,张了张两下嘴,才出声答道:“去、去程府了。”

    李泰又瞥了一眼她身上有些湿气的衣衫,还有露出一角的布袋,道:“淋雨了么?先去换衣裳。”

    平彤和平卉连忙半推半拉着她进了里卧,遗玉看着放在床上的小布袋,一边被两个丫鬟摆弄着更衣,一边咬着唇忍住上扬的嘴角。

    “小姐您怎么了?”平彤发现她的异状,出声问道。

    遗玉伸手捂住嘴巴,摇摇头,又垂下头,肩膀却可疑地轻抖了几下,两个丫鬟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

    换好了衣裳,平彤打起卧室的帘子。让她出去,遗玉在门口顿了顿,调整了呼吸后,才迈步进到客厅中,走到李泰跟前三步处行了一个礼,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用过饭了吗?”

    明明是问过好几次的话,偏偏这会儿听在她耳里,就是多了一分不一样的感觉,遗玉清了清嗓子,答道:

    “已经用过。”

    李泰从她一进门便察觉到了些许异样,虽这会儿她半垂着脑袋,仍能从侧面看见她粉粉的脸颊,又听她清嗓子,眉头轻抖了一下,问:

    “身体不舒服?”

    遗玉知道这会儿自己的态度很是奇怪,但头一次经历这种陌生的感情,她一时难以抑制,想要装作半点事都没发生,根本不可能,她虽然清楚了对他的那份喜欢,却暂时没有让他知道的意思,更是不想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匿名赠东西给她的事。

    因此这会儿遗玉听见李泰的问话,便借坡下驴,轻轻“嗯”了一声,将自己进门之后有些奇怪的表现,归咎在身体不适上。

    哪知她话一说完。李泰就将手中的茶盏在旁边的桌上一搁,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冷冷扫了一眼立在遗玉身后的两个丫鬟,道:

    “闲适惯了,连怎么侍候人都忘记了吗。”

    此话一出口,平彤和平卉面色皆白三分,遗玉被李泰突然冷下来的语调弄了个迷糊,待两名丫鬟连声告罪,小跑出去忙活后,才明白是自己牵累了她们,赶紧对李泰道:

    “她们俩很好,我是中午在外面淋了雨,才有些不适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与她们俩无关。”

    李泰对待下人的冷酷程度,遗玉见识过两次,一次便是九月三十那夜被当作诱饵的秘宅奴仆,一次便是被吓到精神崩溃的包子铺厨娘周蕊,她几乎难见李泰有发脾气的时候,就算是动怒也淡淡地根本让人看不出来。

    这会儿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一丝不悦,一方面有些窃喜。另一方面又生怕他怪罪平彤和平卉,便认真地解释。

    李泰见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见她白皙的小脸上红色很是明显,放在膝上的修长手指轻轻抖动了两下。

    两人静静地坐在客厅里,谁都没再开口说话,遗玉垂眼盯着几步外李泰的衣摆和靴子,从屋里流窜的暖气中分辨出他身上独有的淡淡薰香,胸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缠绕着。

    很快平彤和平卉又回到屋中,一个手里捧着托盘,给她递上驱寒的热汤,一个端着铜盆蹲在她脚边用热水给她擦手。

    “小姐,等下热水便烧好,奴婢们侍候您沐浴。”

    这会已经过了卯时,是原先李泰上药的时间,可自打知道她要参加五院艺比后,他便将其推后,每晚同她对弈一个时辰,才会去休息。

    遗玉对平彤道:“晚些再说。”等下了棋,给李泰上了药,她再泡热水澡。

    “这...”平彤有些为难地看着遗玉,却不敢扭头去请示李泰。

    “沐浴后,到书房来。”李泰发了话,便起身掸了下衣摆,离开西屋。

    他走后,遗玉便起身独自回到里卧,坐在床上,伸出双手贴在尤有余热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听到门外两名丫鬟的声音,才甩甩脑袋,让人进来。

    ***

    子时,遗玉从东屋出来,将门关上,暗暗松了一口气后,就瞥见正直直望着他的阿生。

    “小姐,听说您着凉了?”

    “是有点,不过这会儿好多了。”遗玉冲他一笑。

    外面的雨已经停下,在静悄悄的院子中说话再轻也很响,她清亮的嗓音,带着些许平日没有的柔和,阿生看着她的笑,眼中掠过疑惑。

    遗玉回到屋中简单收拾一番,便钻进被窝里,平彤在床边的案上放着热水和两碟子点心,才退下。

    屋门一被关上,遗玉便伸手取过床里侧的红木盒子,还有一盒炼雪霜,将它们放在被面上,盯着它们看了会儿,便打开红木盒子,将里面的指套取出来。

    一看见这浅棕色带白色团点的指套。她便联想到那日在羿射楼见着的那只小手,遗玉撇撇嘴,将它们一一戴在自己手指上,如她想象的一般,很是贴合,就像那日长孙夕戴上一样。

    想到长孙夕,她的思绪便有些止不住,在没有发现自己喜欢李泰之前,就听说过这位三小姐和他的“绯闻”,什么魏王喜欢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啦,为了她拒绝皇上的指婚啦。那时她还觉得可笑,可现在再回想,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遗玉左手覆盖住带着指套的右手,狠狠捏了捏,从发现自己喜欢李泰开始便酸甜的心情,这会儿冷静下来,却开始发苦...

    她的喜欢不过才开始了短短几个时辰,只顾着确定自己的心思,感受着从没有过的心情,却没有停下来考虑过现实的问题。

    她喜欢的人,是这大唐的王爷,是有能力上位的王爷,是皇帝最宠爱的四皇子,是总有一天会陷入夺嫡风暴的人。

    是在这喜欢只是淡淡的情愫时及时将它收回,亦或是放任它发芽成长?

    若是放任,等哪日她的喜欢,变成爱,变成更浓烈的感情,又待如何?李泰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只有一名妻子,那长孙夕不就是眼下的一个例子?她任自己的感情肆意生长,收不回来,难道有天要同许许多多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

    且她根本还未确定李泰的意思,这么一头扎进去,哪天爬都爬不出来,有的她哭的时候。

    李泰对她是不同的,可她无法因为这份不同,因为那几件礼物就确定他与自己一样,也是有着一份喜欢的心情,毕竟她眼下只是个将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几两肉,这京城中的佳人才女海了去了,她又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

    可若是让是她将这刚刚萌芽的情愫收起,她又不忍心,那种甜甜酸酸的感觉,就好像是会上瘾。一旦感受过,就不想放弃。

    她平日是挺干脆的一个人,前后两生加起来也有近三十年,男女间感情的事情,她听说过,当然也有过期待,可真正这东西降临在她身上,才发现是有多难决定!

    “唉,”遗玉叹了一口气,带着指套的手握成拳头用力地砸在被褥上。

    怎么她偏偏稀里糊涂地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这个时候,她才有些后悔,没有早早听卢智的话,离李泰远点...可是离得远,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冥冥之中似有一条线在牵扯着他们,总是能七拐八拐地撞到一起。

    “小姐,您怎么了?”听见她的动静,仍守在外面的平卉连忙出声问道。

    遗玉心中正感烦闷,压根睡不着觉,听她问话,将被子上的东西一收放在一旁,开口道:“平卉,你进来陪我说说话。”

    “是。”平卉推开门走进来,在遗玉床边站好。

    “你坐着。”遗玉伸手去拉她,平卉有些拘谨地在床边坐了。

    “小姐,您这会儿还不休息,明日不是要参加艺比,精神不好怎么办?”

    “无妨,我睡前涂些药膏。”许是病急乱投医,遗玉看着已经满身少女之态的平卉,突然问道:

    “平卉,你说,如果我喜欢一样东西,但这东西不见得喜欢我,该怎么办?”原谅她将李泰比作一件东西,实在是想不到有更好的说辞。

    平卉呆呆道:“一件东西而已,小姐喜欢,买下来就是了。”

    遗玉皱眉,要是能买下来那么简单,她还烦恼个什么,“这么说吧,就算我买下来,还要和别人一起拥有它。”

    平卉一脸迷茫,但嘴上却照着心思说,“这是什么东西啊,小姐自己一个人使,不行吗?”

    一个人使...遗玉突然乐了起来,轻咳两声后,继续道:“这东西金贵的很,让不让一个人使,不是我说了算,是他说了算。”

    “那就不要买了。”平卉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后,答道。

    (二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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