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经过王太医的诊疗。过了两个时辰发热症状就消失了,又被丫鬟们服侍着灌下药汁,身上残余的迷香也得到了清除,凌晨时候,人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睁眼就是轻缈的纱帐,四周流动着淡淡草药的苦味,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遗玉才缓缓侧过头,脸颊碰触到一侧有些微凉的瓷枕,看着对面靠墙站立的两个正在小打着哈欠的丫鬟。

    “水。”嘴里尽是汤药的苦味,她记得昨晚迷迷糊糊被人灌了好几次药。

    听见她喊叫,两个丫鬟连忙凑到床边,隔着纱帐,人脸有些模糊,但她们一靠近,遗玉还是认出这两人正是当初在杏园照料她的平彤和平卉两姐妹。

    昨晚的记忆很混乱,好像从她开始发热就有些神志不清,后来听见小屋外头的动静,隐约似有人将她从那小黑屋里抱了出来。

    “水。”

    “卢小姐,王太医吩咐过,您若醒了需得先将药饮了。”

    遗玉点点头。只要能喝就好,她实在是渴的紧。见她答应,平彤忙小跑了出去,平卉则将纱帐卷起,扶着她缓缓坐了起来,将瓷枕撤去,换上了两个松软的垫子靠在她背后。

    不大一会儿平彤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回到屋里,蹲跪在床边,用勺子舀出一口,小心吹了送至遗玉唇边。

    遗玉这会儿身上尚酸软无力,张嘴让她喂自己喝了,只是药一入口,她立马微微皱起了眉头,真的很苦,比她刚才嘴里的余味还要苦。

    看平彤又盛了一勺要送入她口中,遗玉轻轻摇头,“你吹凉一些。”

    平彤乖乖应了,一边小心用勺子匀着碗里的药汁,一边悄悄抬头打量她的神色。遗玉这会儿已经清醒,看见她那小眼神,微微一笑,用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看我做什么?”

    平彤被她这突然一问,手上一抖,险些将药汁撒出去,又见遗玉脸上只有笑容,并没有责怪的神色,才胆子大了一些。“卢小姐,您还记得奴婢们吗?”

    遗玉点点头,看了一眼她,道:“你是平彤,”又看了一眼另一个同样有些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小姑娘,“你是平卉。”

    两人见她记得名字,顿时露出喜色,声音也有些兴奋,“卢小姐还记得咱们。”

    自然是记得她们,若说遗玉刚醒那会儿还有些恍然,这会儿看见她们姐妹已经清楚,自己现下是在魏王的地盘上,昨晚她定是被李泰的人给救了。想来是昨晚寻不到她,卢智才去找了魏王,当时她是隐约听见了阵阵啸声,才让杨小昭呼救,只是没想到竟真的起了作用。

    药汁已经渐渐温下,遗玉示意平彤将碗送到她嘴边,伸出发软的手托着,一口气将那碗药咽下后,用清水漱了几次口。嘴里的苦味才算淡了一些。

    她侧头打量了一遍这屋里的摆设,家具、瓷器、字画无一是寻常物件,“这是哪?”

    “回卢小姐,这里是魏王府。”

    遗玉视线正落在斜对面一架刺绣屏风上,听见平彤这般回答,一愣之后,压下脸上微惊的神色,“你们知道我大哥这会儿在哪吗?”

    “卢公子昨晚宿在霁云院,小姐可用奴婢去通传一下?”

    遗玉点点头,平彤快步走出了房门,平卉则绕到屏风后面取了一件外衣来给她套上,然后将纱帐放下。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遗玉扭头看去,就见平彤打了帘子,卢智从外厅走了进来。

    平卉搬了椅子放在床边,他坐下后便出声让她们下去,两个丫鬟都没有异议,躬身退下,还不忘将门帘掩好。

    遗玉伸手将纱帐拨开一些,看清卢智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升起一股歉意来,似乎她总是要惹上一些麻烦,然后再让卢智来给她收尾,不过客气的话,他们兄妹间是不会多说的。

    卢智细细打量了她的小脸,见她唇上虽有些干裂,但精神还是不错的,遂忧色一消。反带上微微怒意,声音听着也很是严厉,“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险吗?”

    遗玉自然知道自己昨天贸然就跟了别人走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但是她实在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学院里就敢使那等下三滥的手段。

    “哥,我知道错了,昨日我是大意了,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认错是必要的,卢智难得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认错态度可一定要良好才行。

    卢智见她主动承认错误,一愣之后,轻叹一声,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再看向她时,却是半点没了刚才的怒气,“我也有错,只当打听了城阳没有对你下手的打算,就以为不会出差子了,却没想到......”

    接着卢智便将楚晓丝如何找到城阳公主的人,商议把她关上两天算做教训的事情同她说了,又将这学里好些弯弯道道的事情也一并给她讲了。

    遗玉听完只是默不作声,往日那对晶亮的眼睛此刻带着些黯然,她是猜到昨天的事情跟楚晓丝撇不开关系,却没想到城阳的人也对她下了手。那天中午她故作了低姿态想要平息城阳对她的怒意,却不想仍是被人随意拿来出气。

    说来那些人根本就没将她的性命看在眼里,随便就给她下了**,又将她丢在密闭的小屋里,真在那里关上两天,依着昨日她发热的情况,怕是去了半条命都不只,就因为她拒绝了城阳公主那需要拿人生来换的施舍,就因为她无意驳了楚晓丝的面子,那些人便要这样“教训”她。

    如此被对待,她怎么能不生气。怎么不能愤怒?可是,在愤怒之余她更多的却是无力感,她再愤怒又能如何,城阳公主不用说,自然是她惹不起的人,别说她现在活的好好的,就算她真地被公主给整死了,人家也不用付出半点代价来。

    而那楚晓丝,虽然她爹只是五品博士的文衔,可她身后的人是长孙娴,堂堂尚书左仆射长孙大人的嫡女!

    国子监中的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远比她想象的更要早熟,心思更要深沉,更要狠!在这个对女性极其宽松的时代,身在王侯将相家,她们早早就不是正待怀春又不知世务的少女。

    通过笼络未来的女官以达到日后掌握官吏目的的公主绝对不只城阳一人,这些公主小姐们不仅是男人们野心道路上的棋子,同时也在借用着男人们的势力不断地扩大着自己手中的筹码。

    想想历史上的唐朝,在那般宽松的社会风气下,出过多少野心蓬勃的女人,谋权篡位,祸国殃民,媚君惑主,哪一样大事件后没有女人的身影在......遗玉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得从没像现在这般看清这座繁华瑰丽的长安城背后隐匿的阴暗和危险。

    “小玉?”卢智看见她一副怔仲的模样,还当是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吓到了她。

    遗玉回神对他扯出一抹无力笑容,“大哥,你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咱们也攒了不少钱,带上娘和二哥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继续种田度日。”

    卢智身形一僵,眼中数种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低声道:“小玉,已经来不及了,咱们兄妹已然是陷了进去。大哥知道的太多,而你、你...”他的声音顿然停顿在这里,低头不再言语。

    遗玉听了他的前半句,神情已经有些飘忽,并没注意到他后面未曾讲完的话,片刻后闭上眼睛放松自己靠在床头。

    两兄妹各怀心思,房中空气凝滞了一阵,淡淡的苦药之气就像他们的心情,萦绕在两人周围,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亮,隐隐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大哥。”

    “小玉。”

    同时两声出口,兄妹两人视线一对,瞬间皆轻笑出声,之前围绕两人之间的那股沉闷之气似是被这笑声打散,等到笑声停下,他们脸上竟没了刚才那般负面的情绪。

    “你先讲。”卢智对遗玉点头示意,这里虽是别人的地盘,但两人都是聪明之人,自不会说些会让人拿住把柄的话。

    “大哥,你说,这长安城里最贵气的地方在哪?”

    “自然是皇宫。”卢智眉头一挑。

    “这皇宫里,最厉害的人是谁?”

    “是皇帝陛下。”卢智顺口答完,目中精光便胜一分。

    遗玉一笑,再问,“我打你一拳痛,还是二哥打你一拳痛?”

    “卢俊。”

    “但若是我拿了刀子呢?”

    “我会躲。”

    “若是你躲不了呢?”

    “......”卢智眉头微皱,遗玉不待她想出答案,便又笑道:

    “有娘在,这种情况自然是不会发生。”

    “娘...”卢智略一沉思,目中精光再剩一分。

    遗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又问:“我揣了钱袋子躲在人群里,偷儿就不会将钱袋摸去了吗?”

    卢智摇头。

    “我若是将钱袋给众人看,偷儿会在这时候窃我么?”

    卢智再摇头。

    “若是那偷儿改成强抢,我该让他得手吗?”

    卢智略一迟疑,目中那种坚定之色却是已经涨到了极点,随后他又有些惊讶地看着遗玉,半晌才道:“你、你竟是这样想的?”

    遗玉点点头,微微调整坐姿,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眼神,“大哥,我是已然想通了,你要想做什么,就去做,还记得在公主宴上,你曾对我说过的话么?”

    “忘不了。”

    “好。”遗玉撑着身子探向前去,伸出一只手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妹信你。”

    卢智摇头一笑,伸出一只大掌来,两只手击在一处,一连三下清脆的响声,似是在这一刻为日后之事做了见证。

    “对了,大哥刚才想说什么?”

    “已经忘记了。”

    “啊?”

    ......

    ***

    魏王府梳流阁

    听完探子的回报,李泰一手轻托着茶盏,目光停留在杯中,底部已经沉淀了一些茶叶,可仍有几片茶瓣悠闲地悬浮着,既不会浮上水面,亦不会沉入杯底。

    “让卢智身边的人撤走,去把阿生找来。”

    “属下遵命。”

    探子躬身退去后,李泰才将手中茶杯送到唇边,轻饮一口,目光微闪。

    ***

    卢智天一亮便离开了魏王府,照常去国子监上课了,顺带也帮遗玉捎假去。

    他走后,遗玉吩咐两个丫鬟到外间去守着,正准备再补会儿眠,还没刚躺下,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两声尖叫。

    “怎么了!”遗玉喊了一声,却不见动静。

    她这才慌忙从床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掀开纱帐准备套上鞋子下床去,却抬眼看见屋里的门帘从外面被顶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跌了进来。

    遗玉眨眨眼睛,看着那玩意儿哼哧哼哧爬了起来,又一步两晃朝自己走近,一时间仍保持着套鞋子的动作,直到对方挪到自己跟前一步处。

    “哟!”银霄在遗玉床前立好,昂起脖子短叫了一声。

    遗玉缓缓收回提鞋的手,将双脚飞快地缩回到床上,银霄却比她动作更快,身子向前一倒,一颗鸟头刚好搭在床边。

    “哟!”它又叫了一声,遗玉小心往床里面缩了缩,低头静静看着它,其实她也不是害怕,只是反射性地回避。

    “哟。”银霄见到她的动作,第三次发出了短促的叫声,只是这次遗玉却仿佛听见了那声音中隐含的一丝——委屈?

    她摇摇头,甩去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有些为难地看着趴在她床边一动不动的银霄,这只“伪神雕”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她哪点了,似乎特别喜欢跟她套近乎。

    不过昨晚确实多亏了它自己才能得救,神志不清时候听见的那阵阵啸声,仿佛救命的福音一般。想到这里,遗玉眼神柔软了几分,再看着银霄那血红的眼睛珠子和赤金的大喙也不觉得可怖了。

    一鸟一人就这么对望了半天,改为靠坐在床上的遗玉渐渐觉得困意涌上,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缓起来。

    见她睡着,银霄又在床边趴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响起隐约的动静,才把身子直了起来,扭着身子朝门口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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