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用罢,卢智支了陈曲先回坤院。卢俊则自行跑了个没影,遗玉有些疑惑地跟着她大哥一路散步到了国子监的后花园。

    两人捡了一处静谧的小亭坐下,环顾了四周之后,卢智才在遗玉的注视下。张口轻声问道:“小玉,你认出,入了这国子监的学生们,图的是个什么。”

    遗玉脱口道:“念书。”说完才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来这院里,尚不是怀着一个简单的“念书”的目的。

    卢智一笑,摇头道:“再想。”

    这回遗玉没有像刚才那般随口应答,而是凝神想了一会儿,缓缓道:“那些庶民应是为日后谋出路,那些王孙们则是借此为自身镀金,或也有些真的是为了念书来的。”

    卢智摇摇头,同遗玉对视,“你只答对一半,来这里的人的确是为日后所谋,但却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于镀金一说,只是表象,那些权贵子孙来到国子监。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说到这里,他那双清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异光,“是为结党。”

    遗玉心头一跳,又听他继续道,“这国子学里各院内部都是划分派别的,那些王孙贵胄入了这学里念书,暗地着就是为了结党而来,太学院自不用说,这种现象是最为严重,书学院倒还好一些,据我所知,是划成两派,一是皇十六女城阳公主,一是长孙大人的嫡女长孙娴。”

    “长孙娴?”遗玉一愣,想到了那个夜晚月下抚琴的美貌少女,原来她是书学院的学生。

    卢智点头,压低声音道:“城阳公主乃是长孙皇后亲女,荣宠自不用多提,她是、是当今太子承乾一派,而长孙小姐则是京都名声显赫的才女,她与高阳公主交好,”卢智一顿,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笼看了看遗玉的脸色,“高阳以往多与魏王亲近,但长孙大人毕竟是皇后亲兄...”

    卢智话未讲透,周围空气凝结了一阵。才又听他低声道:“我上次在宴上同魏王同行之事已被众人所知,晋博士对你亦多有看重,日后你难免同她们接触,大哥知你心思细腻,有些话自不用多说,你且记住——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遗玉听他说完,将头垂下,脸上露出苦笑来,若是早知道这国子监中的情况这般复杂,她怕是会在入学之前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皇亲贵戚带来的苦头,她吃过一次也就足够,肩上的麻痒之感似乎还在提醒着她上流社会的险恶,不交好也不交恶,哪有那么容易。

    卢智看着垂头不语的遗玉,目中露出一丝不忍,但还是再次张口道:“小玉,你要知道,若是你日后不想像娘亲那般,单靠大哥是不够的。”

    正在隐隐后悔中的遗玉浑身一震。恍然又想起了十日前是什么原因让她下定了决心入这国子监的。就算卢智日后有了身份地位,也是不能插手旁人内宅的,这时代对女人固然宽容许多,却也是要拿对等的能力去换取的。

    卢氏当年少了娘家的依靠,从育有两子的嫡妻沦落为乡野村妇,在靠山村她们母女无权无势,才会任人污蔑和掳袭,在高阳的宴席上,庶民身份的她,甚至沦为公主泄愤的工具。

    “大哥,我知道了。”再抬头时,遗玉的眼中已清亮了许多,留在国子监是必然的,就算日后做不上女官,那也是有士名在身的女子。

    当晚回到坤院,想着就要见识到国子监的学院生活,躺在床上的遗玉难免有些辗转反侧,偏头看了看屋内对角小床上陈曲安静的睡姿,她轻叹了一口气,又仰面躺好,盯着头顶的纱帐,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句,“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

    一夜未曾安睡的遗玉,卯时三刻就醒了过来,陈曲正坐在床边穿衣,看见遗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小姐醒了么。”

    “嗯。”遗玉闷闷应了一声,伸手揉揉眼睛。又掩唇打了个哈欠。

    “小姐再睡会儿吧,离辰时还早着呢。”

    遗玉轻轻揉着左肩,道:“不了,你去把窗子都打开,再倒杯清水来。”

    夏天日出的本就早,内室也有一扇窗子是可以看见北面的竹林的,陈曲将那窗子打开又把床前的纱帐挂起,屋内沉闷了一晚的空气瞬时流动起来,闻着淡淡竹香,耳间是早起的鸟语,遗玉望了一阵那片葱翠,心情顿时晴朗起来。

    陈曲昨日得了卢智的嘱咐,将床铺叠好,又到院中井边打了清水来,便拎着食盒跑去甘味居领早点,遗玉则松松挽了头发自行洗簌。

    后又站在客厅北窗前放松呼吸,一边搓热双掌,一边举目远眺,等到陈曲回来,她整个人已精神了七分。

    早点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很符合养生之道,吃完饭陈曲又将碗碟收了起来,准备等下再送到甘味居去。自有人负责清洗。

    换上学院常服,遗玉想到昨晚在坤院见到的几个女学生,便让陈曲将她两侧头发在脑后拢成一髻缠上长长的素色的发带,余发披散在后背,既清爽又不打眼。

    陈曲将她的额发梳理好,左右打量一番,犹豫道:“小姐,这样是不是太素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遗玉原本八分的容貌愣是给这身打扮遮去了三分。

    遗玉对她摇头一笑,也不解释,让她拿来昨夜准备好的书袋挎上。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这会儿院里的学生大多已经早起,坤院虽大,住着的女学生却不多,像那些高官的子女一般都不在宿馆里居住,多是早起来上学,下午下学便回家的。

    因而这院子里的女学生们虽不说都相互认识,那也是脸熟的,偶见了遗玉这个生面孔,脸上皆是露出了讶色,有几个同样穿了墨灰常服的,路过主仆两人身边时还不忘对遗玉点头问好。

    遗玉见这些人都算和善,心情又放松两分,一路穿过后花园,陈曲才同她分道,朝甘味居送碗碟去了。

    ***

    遗玉在宏文路口遇见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卢智,笑着上前打了招呼,注意到四周不少人悄悄朝他们投来了异样的视线。

    卢智仿若未见,将遗玉送至书学院门口,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方才回身朝太学院走去。

    遗玉扯了扯右肩上的书袋,又抬头看了一眼书学院门口的匾额,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临门的时候才有些紧张的情绪冒出来。

    在书学院的课程是卢智帮她择选的,儒经选的是“三经”,大中小经各一部,《孝经》和《论语》为必修,比起卢智的“五经”是轻松一些。

    书学院每十日的头一堂课都是书艺,遗玉照着时程表在院东找到了挂有“丙辰”字牌的教舍,可容五十人的屋子里只摆了横四竖五共二十张矮案,案下铺席,席上设有软垫。

    这会儿教舍里只零星坐了两三人,遗玉在第三排临窗的矮案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看窗外的绿荫,满意地坐下。

    每张四尺长的矮案上都已摆有文房四宝,品质皆属上乘,另有一青竹小筒内盛有清水,她看时间还早,便铺了一张纸。研磨后开始练字。

    又过了两刻钟便见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遗玉停下笔,小心将蘸了墨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黄杨木笔架上。

    到底是全唐最高学府,除了极个别像长孙止那样不着调的,这里的学生素质的确很好,就算发现了遗玉这个年纪较小的陌生少女,也仅是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在看见由一男一女陪同走进来的长孙娴后,遗玉眼神微微一恍,暗道了一声巧。

    辰时三刻院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鸣,一个手捧书卷的中年男子走进了“丙辰”教舍,遗玉认出这人就是高阳宴上那个姓方的典学,方亦杰。

    看见他,在座的学生都主动起身问好,方典学一边点头应答,一边在屋里扫了一圈,瞄到同样起身的遗玉,那张有些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轻咳一声后便对着一室学子道:

    “都坐吧。”

    待方典学在众学子对面的席案上坐下,二十名男女学子才纷纷落座。

    “课前,照规矩先请今日来的新学生在墨墙上落字。”方典学坐在案后对着遗玉点头示意。

    遗玉遂按事先卢智交待的对众人轻身一躬,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砚中匀了匀墨,转身朝教舍后面走去。

    教舍后有一面白墙,半面已经规整地写了不少字,乍看之下还当是诗词,实则全是不相干的独字,这是书学院建学以来的传统,凡是新生都要在教舍后的墨墙上提一个字,是为“落字。”

    这个字照理来说是写什么都可以的,一开始这“落字”的规矩,也只是为日后这写字之人的书法程度是否提升做个标准,但近年来这个传统却已经渐渐变了味道,这一字转而成为了估量写字之人能力的标准。

    别看只有一个字,可说法却是大了,字形、字体、字意,三层加起来足够显露出不少东西,因此大多数学生都会借这机会绞尽脑汁想要出彩,以免日后被人小看。

    遗玉在墙上扫了几眼,便看出许多学生还是围绕着与儒家德、行、经、艺息息相关的字来写,事先有准备的她也只是略一思索,便提笔在墙上轻轻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忠”字。

    待她侧身回座后,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孙娴一眼便看清了她所写的那个字,一双美目中带出了两分疑色。

    方典学并没对遗玉的落字过多评价,只赞了一声好后,便让学生们拿出了学里发下的字帖,挑了一篇让众人练习,自己则来回在屋里走动起来,时不时弯腰对个别学生指点一番。

    这堂课足足上了有一个时辰才罢,等到钟声再鸣,方典学才转身离开教舍,走前带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在埋头收拾东西的遗玉。

    等到方典学一走,学生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这国子监的课程安排倒是较为轻松的,每日上下各有一堂课,十日又能一轮休。

    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上午,遗玉心情呈直线上升状态,在教舍里的人去了一半后也拎着书袋朝外走,只是还没到门口便被一声喊住。

    “卢遗玉。”

    这声的确突兀,既不是喊的卢小姐,也不是喊的卢姑娘,而是直接唤了她的闺名,可谓是大大地不尊敬。若是换个地方,遗玉怕是应也不应这人的,只是这里是藏龙卧虎、随手一指也是个当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女的地方。

    撇了撇嘴,遗玉有些磨蹭地转过身来,就见教舍后排余下一男两女,仔细一辨,也仅能认出那位坐在中间正垂首写字的,正是长孙大小姐。

    “过来啊。”坐在长孙娴右侧的那个发插玉钗的少女对遗玉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

    遗玉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走过去在他们跟前三步处停下,低头。

    “说说,你写那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个带着玉钗的少女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瞪了遗玉一眼后,如此问到。

    遗玉顿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天子脚下,自当是人人忠君的。”这话说的半点没差,丝毫挑不出毛病来,让人连质疑的机会都没有给,忠君,提到了“君”,谁又敢多讲半句否定的话。

    手握笔杆的长孙娴指尖一顿,抬头用一双明眸深深看了垂头恭立的遗玉一眼,方才轻启朱唇,“你心里清楚就好,走吧。”

    遗玉微微一躬,转身紧了紧手上的书袋,快步走出了教舍。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后,那金钗少女才哼着鼻子,带些不屑道:“也不过是如此,那日宴上的诗想必也不是她作的,若说是那太学院的卢智,我还更信一些。”

    长孙娴轻轻摇头,将笔放下后,起身带着两人走到墨墙前,指着上面遗玉写下的那个“忠”字,缓缓道:

    “你们仔细看看这个字,再用脑子好好想想,不要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千金纨绔一般。”

    墨墙上,那个略带些娟秀的“忠”字写的中规中矩,可若是细看便可以发现,这个字写的太端正了,上半部分的“中”字中间的一竖笔直点达了下面的“心”字上,而这个“心”字,却惊人地同“中”字宽窄一模一样。(求粉红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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