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复初。

    长安城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啸声、喝彩声。

    喜极而泣。

    无论军民百姓,无不带着满脸的泪水,欢笑着奔走、拥抱,或跪伏在地上,不断的叩拜着天空中的神明。

    天空中,魔神的躯体化作瓣瓣莲花,正作落英一般缓缓坠下来。

    落英缤纷,一个少年,一颗血红的明珠,渐渐出现。

    少年,昏迷不醒,浑身缭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黑浊气息。

    血色的明珠,停在他的眉心上方,些许的光芒,正输入少年的灵台。

    灵珠,在护佑着少年。

    俊美的少年僧人,一手回落胸前,轻捻法印。无数瓣莲花倏然聚拢,变作一尊莲台,稳稳的接住了昏死少年的身子。

    另一手,轻轻探出,微微张开,血色的灵珠受到感应,倏然落入了僧人的手中。

    地上的众生纷纷跪拜着,少年僧人兀自做完一切,微微一笑,连同躺卧在莲台上的少年,便顷刻间失去了踪迹。

    圣僧隐退。

    呼天抢地的跪拜再一次浪涌开来,人们呼喊着佛号,不断的跪下又起身、起身又跪下。这样的盛况继续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人群才在官兵的驱使下,慢慢的散去,回到各自的家中。

    终南山,一处山谷内。

    仲秋的晨光,依然有些温暖,照着地上深绿的草丛,生出晶莹剔透的露珠,颗颗饱满欲坠。

    少年僧人收起了密术,把莲台上躺着的少年交给鲜于燕。

    鲜于燕见来者相貌俊美,小小少年便有无上的威严法相,自己又不认识他,道过谢,稍欠身,便退到惠琳一旁。

    鲜于燕不太善于同僧人、道士,乃至袄教、拜火教等等教徒打交道。

    “郭暧没事吧?师弟。”惠琳此时已调息良久,情况大好,知道众人不曾见过自己这位师弟,缓行一步上前搭话。

    韩当也已经醒转过来,伤势不轻,却也不至有害生命,拄了一根山木做的拐杖,踉跄着,也走了过来。

    少年僧人未语先笑,笑中带着一丝少年的俏皮,“他没事了,且麻烦师兄,按这个方子照抚他几日吧。”说罢,少年僧人便自怀中,掏出一件锦囊,递给了惠琳。

    趁着惠琳收起锦囊的刹那,少年僧人再次来到原本托举郭暧的莲台跟前,伸手在莲花芯中,取出一样物件。美丽的莲花,随之化作星星光点,消散于飞舞的尘埃之中。

    众人一见那物件,不禁大惊失色,叫出声来。就连惠琳,都本能的驱步向前,做降魔状。

    那是一颗葡萄般大小的珠子,也是葡萄一样的紫黑颜色。

    只是,那是一种邪狞的黑浊气息,就那么一点点的黑浊之气,几乎就要将山谷内的晨光吞噬殆尽,令人心头一冷。

    黑色的珠子,非常的不稳定,似乎有什么东西禁锢在里面。

    以至于缭绕在珠子周身的邪气,一会儿化作冤鬼,一会儿化作山精,一会儿又变成怪鸟的模样??????不断的演化成种种的魔物的样子,试图攻击握住他的少年僧人。

    当时,众人就是看到一只黑色的利爪凭空而出,抓向了少年僧人。

    俊美的少年僧人,并不为幻象所动,以手掌半握了黑珠,平摆在身前,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宽容的微笑,静静的看着黑珠里种种魔物的变化。

    是魔元珠。力量强大的魔神,魔元是很难炼化消散的。然而,这也只是佛教传说中上古十佛时代的故事了。很少真的有魔物,能够抵挡住佛法的修炼,而不神形俱灭的。

    眼前的魔元珠,竟然化生于一位只是走火入魔的僧人。惠琳的惊讶,有着更深的意味,疑窦自生。看师弟的表情,他似乎知道一些事情。

    “想不到他的怨念竟如此坚深。”惠琳试探着问起。

    “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怨念。在密宗中,这也是修行地藏菩萨道的必经之途。这怨念,乃是游荡于天地间历代地藏菩萨道修行者的怨念所凝结而成。因此才如此坚深,邪力如此浩大。”

    少年僧人正色回答,言语间流露出远远高于其年龄的智慧与修为。

    “竟有这样的事?”惠琳当即惊讶外露。

    “是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三个月前,师父忽然要我去五台山一行,交付了一些事情,其中便讲到了修行地藏菩萨道的这个负面影响。”惠果说着,斜眼看了一眼郭暧,“而且不仅是地藏菩萨道,一些其它的修行果位也需要如此的劫数。”

    “难道他?也——”惠琳话没说完。

    “这几日,就劳烦师兄照顾郭暧了。”少年僧人岔开话题,说完便要拂袖而去。

    经过此番劫数,惠琳明显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他甚至有些慌意,追问:“那师弟,这魔元珠当做如何打算?”

    刹那间,少年僧人早已将昏迷的广平王以一捧袈裟托起,缓行三步,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师父早有交代。”

    圣僧消失,只留下半似回答半似独白的一句,在空谷里轻轻回荡。

    惠琳望着师弟消失的方向,兀自站着,表情有些凝滞。

    密宗修行,等级严格,一些密法的传授更是非常的严苛。密宗自诞生以来,便是佛教流派中秘密最多的教派。

    加之平日里,师父对众弟子的训导,又总是因人而异。所以,大家对一些密法、信息流传的局限,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今天,看师弟的表现,一些事情应该的确如他所言,是师父最近才交付他的。而且很可能,师父对师弟同样有所保留,或者师父要求师弟对外保密一些事情。

    不然,以师弟的修为和性情,是不会藏私什么的。至少,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师父早有交代”之类的话。

    近日的事件,只是师父所交付众多事情中的一件,还有其它的事情是什么呢?

    到底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众人知道呢。师尊啊,莫非有些事,您老人家也有难言之隐么?

    太阳终于越过了山岭,一缕强烈的阳光,洒在惠琳的脸上,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此时才忽然意识到,昏迷的广平王被师弟带走了。

    “师弟,竟带走了广平王?却为何不自行照顾郭暧呢?”惠琳自言自语。

    他这一说倒不要紧,引得鲜于燕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由得抖了出来,“怎么?大师也不知道那位小师傅为何要带走那个广平王么?而且,那个广平王,我看也有些问题。”

    鲜于燕以为,他即跟那小和尚熟识,应该也是知道些事情的。却不料他也这么说起。当下,便把自己对方才那位广平王身形特征如何如何等的猜疑说了出来,尤其是那位广平王竟然懂得召唤地下的冤鬼,从而导致他和郭暧被冤鬼反噬事情,详细强调了一番。

    惠琳听完,心下不由得一沉,凝重的脸色再也藏不住了。心中许多猜疑,只是眼下还是不讲的为妙。

    当即回话,“我等还是先照料好郭暧和韩当的伤势,回头我自去师弟那里问明,看他是否真的清楚。你说的这些,眼下,我也很想了解。”

    随即转过脸来,闪过一丝有些尴尬的笑意,引着二人向终南山外行去。

    妖魔平定,大唐的天下,却远未安宁。

    又是一个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水晶的窗子,照在床上,落在郭暧的脸上。暖暖的。

    这些日子里,每个子夜时分,郭暧就会短暂的醒来一次。只是微微睁开眼睛,不能说话,眼睛直直的,也无法确定他是否看得清身边的人。

    老夫人和几位嫂子白天会照顾些时辰,晚上便留了贴身的丫鬟伺候着,各回各房休息了。

    这时惠琳就会遣散照顾着郭暧的丫鬟婆子,亲自喂他服下熬了十个时辰的汤药。并为他运功疗伤。

    一个子夜,一个特别关心郭暧,很有些鬼灵精怪的小丫鬟,偷偷的在门外偷看。

    惊讶的发现,惠琳大师竟从少爷身体里催逼出一些黑色的烟气。惠琳将烟气驱赶进一个写满符咒的袋子里,那烟气好像有生命一般,整个袋子都被鼓噪的动来动去的,好像里面装了蛇或兔子什么的。

    惠琳,便将那烟气和着袋子一同收了起来,交给身边的小徒弟,连夜送出府去,不知道带去了什么地方。

    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第二天一早便断断续续支支吾吾的把所见,回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听得半信半疑。却终究是见过世面的,又亲身经历了前番的浩劫,知道人间的事情,总有诡异离奇的地方。但如此邪祟的事情,还是不好张扬,当即嘱咐小丫鬟封了口,不准在对第三个人说起。

    惠琳每次为郭暧调戏完毕,便有嫂夫人留下的丫鬟,喂他服用些参汤鱼羹之类。很快,郭暧便又睡去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着什么东西,梦境,或是那天发生的事,但看起来,他的梦并没有让他的睡眠很辛苦。

    也许这和惠琳安排的熏香有关。惠琳嘱咐郭家人,一定要保证那份熏香一直燃着,不能断。郭家的下人们,自然记得清楚,也谨慎的尊嘱而行。

    昨天夜里,惠琳为郭暧调息完毕,又嘱咐一番,郭暧已无大碍,熏香也不必时刻点着了,但在郭暧睡时燃起便好。言罢,便带了小徒弟一起走了。

    郭暧睡眼惺忪,起初房间里一片模糊。但可以明显感觉到秋日的凉意,阳光抚照脸上,暖烘烘的不想起床。

    眼睛这是怎么了?看不清东西了。

    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心魂都被束缚住了一。心里充满了怒意和热火,只想把这个世界烧成一片焦土。眼里的世界,就真的血红的一片,天地是火红的,云翳是火红的,终南山是火红的,甚至瞥见几眼惠琳和鲜于燕,也是浑身燃着火焰的。

    那个人真的是自己么?

    还有在那朵莲花里,那两位僧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却是一个面色和善金光罩身,一个相显狰狞一袭黑衣。到底怎么回事?那僧人应该是,应该是怀秀怀草的样子,对啊,就是怀秀怀草的样子。

    他们竟然互相拥抱了,不对,好像是那位面色和尚的,忍受着黑衣僧人的辱骂甚至殴打,紧紧拥抱了上去。

    这画面为什么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轮回盘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正思索之际,郭暧感到一阵头晕恶心,胃肠里一番酸楚搅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可以嗅到一股草木燃烧的幽香,现在变得很淡了,此时他对这股幽香更加的敏感,丝丝缕缕的幽香偶尔传到鼻孔里,恶心头晕的感觉就会立时消失。

    是密宗的药香。这一点郭暧倒是很快便得出了判断,毕竟他也是密宗修行者。是师兄在用这香帮自己压制体内的不适么?

    郭暧躺在被窝里,稍稍动了动手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创伤。但这股恶心头晕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哦。

    视线越来越清晰了,大概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房间里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是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

    七宝和老夫人的一个贴身丫头,在自己的书桌上伏案睡着。

    看样子他们是为了照料自己才睡在这里的,自己很需要照料吗?连母亲大人的贴身丫鬟都过来了。

    “啊呀——躺在床上的感觉真好!”郭暧伸了个懒腰,轻轻的*出来。

    轻轻的一声感叹,趴在桌上的人立时一股脑的醒了过来。两个人使劲儿揉着眼睛,七宝的眼睛尤为的红肿,看来自己这几日没少让他费心照料。

    “少爷,少爷,嘻嘻。你醒啦,你醒啦。嘻嘻。嘻嘻。”七宝咧着嘴笑起来,一口板牙,丑的可爱,小丫鬟也开心的叫着。

    “去,去,去,快去回禀老夫人啊,傻春儿。”

    小丫鬟在郭府里的名字,就叫春儿。换平常时候,七宝这么叫,必然狠狠的一顿掐一阵拧的。

    郭暧醒来,春儿也很开心,白了七宝一眼,兀自一溜小跑儿,回去老夫人房里了。

    卧房外的小厅里也有值夜的家人,看清楚少爷是醒来了,也赶紧去各房里去通禀一番。

    老夫人,大哥郭曜和几位嫂嫂,很快聚了过来。

    一番关切后,几位嫂嫂赶紧各自拿出特别准备的汤羹,刚嘱咐完七宝服侍郭暧吃些,就听门外管见唱了一句:“左街使鲜于燕大人来访。”

    以郭家在朝中的地位,小小的左街使到来,本该在门房远远的候着,等待叫传。此刻,老管家话一说完,便闪身让出了身后的鲜于燕。

    一来,他是郭暧的朋友;二来郭子仪修身有道,齐家有方,自己和夫人都秉承宽厚之道,之于微末小吏也向来以礼相待。

    鲜于燕是郭家的常客,连忙上前施礼见过夫人和郭曜,道了些寒暄的话。

    老夫人和郭曜都是明眼人。只见鲜于燕一脸倦容,寒暄之际面露尴尬,似乎有话憋在心里,正寻思着该怎么讲。

    而且,他一大早穿着非常正式的官服来找郭暧,也是有些蹊跷。若非祭祀狩猎等帝后出行的大典仪轨,他一个左街使也不需上朝面圣,很少见他一早就穿这么正式来找郭暧的。

    更蹊跷的是,郭暧今早醒来,自家人也是方才得到消息,他怎么就知道了?

    “鲜于大人,不像是从家里来啊?”老夫人问起,这些还是老夫人问着方便。

    “嘿嘿嘿嘿,老夫人明察,我是从宫里来,已经几天没回过家了,听说郭暧今早醒来了,便赶了过来。”鲜于燕如释重负。

    老夫人也早听郭曜讲起,郭暧最近和鲜于燕在做一些事情,是父亲密信交办的。

    老夫人心下了然,他即从宫里直接来的,自然干系重大。当即招呼众儿媳先去用了早点,给郭暧多休息一会儿。

    鲜于燕赶紧拿出背后所携的两个食盒,说是昨晚在御膳房借了锅灶和食材,做了鹿血鱼羹,满脸堆笑,一边连连抱歉,一边将炖盅分递给几位少夫人。

    鲜于燕善于烹调美食,郭暧的几位嫂嫂焉能不知,平日来也总是张罗他在家做些吃食的。

    “哎呦,鲜于大人,难怪大家都喊你吃神仙,看大人如此劳累也不忘了做些好吃食,真是有心了。”郭家二嫂作为代表,一边打趣儿一边道谢,便同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我躺了几天了?臭咸鱼。”

    “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郭暧一听,顾不得恶心头晕,一挺身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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