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警队最开始的一个月里,果然和大伙儿传的轻松惬意没什么两样。那一年风调雨顺,没有汛情,也没有旱情,天不热,下水野浴的人就少了很多,没有溺水的案子,我们的工作量少了几乎一半儿。

    我主要负责的区域是松江慢滩的一段,这里水浅,最深的地方刚能没了成人的小腿肚,自然也游不了泳,只有几个大人带着孩子淌水玩,这出不了多大的危险。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巡江,开始还有个老干警带着,后来见我入行很快,也就不常跟着了,让我感觉更少了束缚。

    老干警姓罗,我称他为师父,那年头和现在不一样,无论哪行哪业,年轻人走上工作岗位,第一个带你的人,总要称为“师父”,一是尊敬,再有就是你真的有很多东西需要学,即便你再聪明、再能干。

    老罗为人很谦和、很实在,对人说话先道个“好”字,对自己的同志是,对群众百姓也是。曾听大伙儿讲过一个关于他的故事,足见其人品——

    老罗结婚十年没有孩子,后来媳妇终于怀上了,给他生了个白白净净的丫头,可一查,先天性心脏功能不全,正在他焦头烂额地忙活手术的时候,警队又来了案子,说是两个孩子野浴,掉进了沙坑,全队又去处理别的案子,出警人员严重不足,老罗一听,都没犹豫,直接从医院赶去了救援现场。可捞了半天一宿,沙坑里的每根水草都捋了一遍,依旧毫无所获。临到天明的时候,警队才传来消息——孩子没事儿,是跑到亲戚家玩儿了。后来再一查,问题可就来了,那报警的家长竟是老罗的邻居,之前和老罗媳妇曾因琐事拌过口角,这次的案子,或许有“报假案”之嫌,就是为了折腾折腾人!

    警队想深究,但老罗说还是算了,调查取证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还不一定能定案,不值当。再说,折腾的就我一个,没占用警队多大警力,案子影响也小,孩子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当然,我对这件事持反对观点,老罗是“老好人”不假,但不能“好”得没有原则。但这事过去太久,我也没必要再提,所以,和他说得最多的还是松湖上的事。

    暴雨雷电那晚的后续,我也是从他嘴里得知的——

    水警队到位后,只把那辆皮卡车弄了上来,并没看见什么灰狼的尸体,搜索范围扩大也毫无所获,一连查了七、八天,也不见有一根狼毛。可就在他们想撤离的时候,却又发现了东西。

    我问老罗发现啥了。他摇摇头,“保密纪律你还是没学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不说。”

    “放心,师父,我不跟别人说。”我的好奇心又被燃起。

    “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湖上现在还戒严呢,好像捞到了什么文物。”

    “死的?”我有些失望。

    “要是活的,就不叫文物了,那叫‘僵尸’!”

    我后来还曾多次催着老罗帮我打听,但却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老罗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女儿——小丫头片子如何如何乖巧、怎么怎么懂事,长相也随她妈,漂亮!不然要是随了我,一张老苦瓜脸上梳了两根辫子,得是啥熊样?可能这辈子都找不着对象。

    轻松而平淡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其间,我给吕尧和杜龙彪都打过电话,吕尧好找,常坐办公室,不过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儿,说一句两句就挂了。杜龙彪却根本寻不见影,后来给接电话的兄弟惹得很不耐烦,“这位小同志,如果没有重要的事,请不要占用警线,小杜不在,大王让他巡山去了。”

    如果换成现在,我一定以为他被妖怪收了,后来才知道,“大王”姓王,是他的师父。

    那天赶上周日休息,我在宿舍里百无聊赖,突然听到楼下收发室的大爷喊,“李跃洋,有电!”

    我趿拉着拖鞋就往一楼跑,一接,是杜龙彪。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他张口就说,毫无新意,且不等我答,“咱哥俩儿马上又能在一起‘战斗’啦!”

    “那好消息呢?”我问。

    “好消息是——诶?李儿,你啥意思?坏消息是——”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院里开进来一辆军用大卡车,轰鸣雷动,震得楼体直颤。

    我抻着脖子往外看,几个军人正从车上跳下来,往下面搬东西。

    最后开进来的是个越野,也下了几个人,有个侧脸白皙干净,很熟悉,我对着话筒说,“彪子,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电话突然没了信号,越野车停得急,把电话线刮断了。

    我再看院里的那些人,全都进了大队办公楼,急急匆匆,一个不剩。

    ……

    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队里的通知,明天一早全体出警,任务地点——松湖。

    老罗说这是个临时任务,让我准备好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听说好像得在那儿待上一段时间。

    当晚,我大半宿都没睡着,“松湖”这个名字在我心底已刻上深深的烙印,不止是因为畏惧,还有一点点好奇和窥欲。

    第二天一早,队里一百多号人准时出发,我略略一算,除了年纪大的老干警和女同志在家坐镇,其余的都到齐了,老罗年纪不小,但也自告奋勇参加了任务,我在车上问他,到底是什么任务这么兴师动众?他小声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惦记湖上么,这回自己去看看吧。”

    其实我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需要进一步的证实。

    松湖水域太大,我们被分成了几十个组,布置在警戒区域的四周,两两相距至少有上千米。

    和老罗、我同分一组的,还有个年轻的干警,叫齐业民,比我小一岁,听说是特招的,笔杆子硬,平时只在队机关写写划划。

    我和老罗搭好了帐篷,齐业民也帮着我们往里面搬东西,他那身子板瘦弱,可却一点儿也不甘落后,甚至每次比我们拿得都要多,老罗见了不忍心,“小齐,你那手可不是干这个的,快放下放下,让我们来。”

    小齐笑着回应,“好歹也是警校出来的,笔杆子拿得动,这些也不算什么。”可这次还是逞了能,手一软,一只潜水氧气瓶从他的怀里摔落下去。

    老罗脸色大变,忙去接,氧气瓶却在空中停住,被另一只粗壮的大手抓住,随后,就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小同志,‘摔炮’可不是真么玩儿的,这玩意儿能要命。”

    我也笑了,“彪子,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齐业民红着脸向杜龙彪连声道谢,抱着一大堆东西进了帐篷。我把老罗和彪子互相介绍后,一问才知道,原来县局怕我们人手不够,特地从各警种调人来支援,而彪子向他们队长主动申请,分来我这一组。难怪他昨天提前知道信儿。

    当时我就想,他们队长肯定不知道我俩的劣迹——一个“害虫”只是虫,两个“害虫”凑一起,可就是折江闹海的“土龙”了。

    其后的一整天,彪子都在给我讲他在林场中的种种故事——什么白天进山抓偷猎,晚上入林逮盗伐,饱的时候嗑松籽,饿的时候炖猴菇……总之,工作充实,生活多趣,待遇优厚,心情舒畅,简直是第一美差!

    我不以为然,他的工作只不过是配合森警,哪来那么多的“美谈”,说来说去,苦中作乐罢了。

    最后,他又问我干得咋样。我说,一般吧——江湾河汊捞鱼摸虾,沙滩日浴摸爬滚打,海参鱼翅都吃腻了,最关键,天天还能看到很多大姑娘穿泳衣戏水晒腿,这日子,也就一般!

    杜龙彪愣了愣,“穿泳衣……滚犊子,你以为在海边啊?还海参鱼翅……”

    ……

    时至傍晚,齐业民领回了晚饭,我们几个围在一起吃。

    老罗说小齐你带得太多,咱们吃不了怕是要浪费。

    齐业民回道:“我也这么说,但分伙食的同志告诉我,说咱们还有个组员没报到。”

    “谁啊?”我们同时画上了问号。

    齐业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县局机关的。

    “不会是吕大仙儿吧?!”杜龙彪看着我笑。

    我也回他个笑,“或者,是——”

    我们想到了一个同样的名字,杜龙彪脸色变了,“可别,娘们儿唧唧的,咱们可伺候不起!”

    一边吃一边说,傍晚的湖景别有一番滋味,夕阳毫不吝啬地将大把的赤红余晖撒在湖面上,粼粼处,好像跳跃起一只只鲜活的精灵,浮涌之下,是沉如墨玉的深邃,那湖底,不知流动着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和悸动。

    上次来,我们只疲于逃命了,哪有如此感受,这回我真的被深深吸引。

    杜龙彪见我不说话,忙起了话头儿,“李儿,昨天电话里还没说完,你知道那‘坏消息’是啥么?”

    我指指脚下,“还用问?来这蹲坑儿呗。”

    “你可知道帮谁‘蹲’么?”

    “反正不是自己,我又没坏肚子。”

    老罗皱皱眉,“你们两位小同志说话注意点场合,咱这儿还吃饭呢。”

    齐业民偷偷捡笑。

    “不是,怎么你们水上的兄弟还没我们消息灵?”杜龙彪又向我靠了靠,“不知道湖里捞上东西了么?”

    “不就是几件文物么?”我说,“我们老家那儿多的是,种地的老乡一耙子下去,耙钉上串的都是金镏子(金戒指)。”我了解彪子的脾气,你越露出好奇,他就越吊你胃口,装作漠不关心,他十有八九会一股脑儿倒出来。

    果然,杜龙彪的嘴好像打开了闸门,关都关不上,“嗨,你知道个屁呀,这次打捞上的文物可非比寻常,听说是古代什么鱼国的,考古价值相当之高……”见我不言语,“还说,能把咱们本地人类活动史推前个几百年几千年,你说,厉害不?”我还是没说话,他又继续加料,“而且呀,还捞上来几样连考古学家都没见过的东西,你们说怪不怪?”我继续沉默,“古尸!他们还看到了古尸!”彪子终于忍不住了,急嚷道。

    “你也看到了?”我问。

    “那倒没有,听说的。”

    “我也听说过,有人看见过外星人。”我说。

    杜龙彪终于泄了气,“行,就算我道听途说吧……不过看上面这么重视,就说明这次警戒任务一定很不简单!”

    这点我倒赞成,出发前,队长只对我们说了十六个字,“遵守纪律,严密警戒,加强配合,注意安全。”具体警戒啥,配合谁,他只字不提。

    “对了,还有件事儿——”杜龙彪又问,“昨天电话里,你说看到了谁?”

    一辆越野车从公路下道,在我们不远处停下来,夜色朦胧中,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侧脸,和昨天一样,白皙干净,他也正好往这边走,我擦擦手,“就是他。”说着,迎上去。

    杜龙彪也看了一眼,苦苦一叹,“这才叫阴魂不散,咱们有得受了。”

    那个人是童杨。

    走近了,童杨却好像没看到我,和我擦肩而过,我本来只是想逗他一下,可这会儿却来了气,就在刚错身的时候,我一个转身,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时,脚下发力,一个侧摔把他放倒,随后,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鼻尖儿对着鼻尖儿,吐气道,“‘童小姐’,怎么,还学会记仇了?”

    他被压得说不出话,似乎毫无反抗之力,我又笑,“看来你办公室坐太久,在警校的功底子都废得差不多了。”我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很软,暗暗感叹——钢不炼,也成渣,何况是人,看来最锋利的杀猪刀不是时间,是办公室。

    不过我也有点纳闷儿,这小子荒于锻炼,但胸肌怎么好像更壮实了?

    杜龙彪三个已经走到我身旁,他小声对我嘀咕,“李儿,别闹,快起来!”

    我在他们身边又发现了几条腿,其中一对儿看着眼熟,再往上瞄,嗨,原来是童杨。

    原来……

    童杨……

    那我下面压着的是……

    这,就是我和童柳的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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