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辉映上她的脸颊和那金光相称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双掌合什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是自己。但她这双掌合什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在白马寺中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所梦之神为何神。大臣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甚至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驻驾开坛。杜方柠却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的一搏。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宏法官面上的因由一部份是为了皇上的病。如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上于不知不觉中。可她也万没料到的是: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皇上虽未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一派实力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势盛。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干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扰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了。所以她才会密谋献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治病。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住白马寺。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已久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什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护法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时间已是九月夏还未褪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入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都似作佛诵的。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成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进一步只觉心头骇异越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的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般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潜藏的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做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做佛门狮子吼陷你于永不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已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渡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中有什么咯吧一声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这是她技击之术修成以来生平第一险境以前不是没有过死生局面但那催夺的只是你的生命可这一次那人要的是你最后的一点愿力。——如若跪下生不如死!杜方柠心底狂叫一声。可她又如何能不跪?她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她心里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护持与依靠那是——锷!

    想起韩锷杜方柠心中猛地觉得微微一醒——不是所有的都是假的这世上也不是诸法皆空。她自离塞上以来头一次任由自己回想起那远赴青草湖图刺羌戎王的日子。那样的暮野荒天那样的席地幕天那样的**那样的缠绵那不是空的。

    杜方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点温热她借着这点热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只见她淡淡而笑:“小女子杜方柠见过禅师。”

    她一语即出只觉身上压力一泄。大金巴的眼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似是也不解为什么自己的无上佛法居然未能叫她拜服。杜方柠的心中却冷冷一晃心旌摇曳:是她密谋引这大金巴东来的可现在她才现局势已不可为她所控。

    她心底忽然凄然一笑:没想到到终了的终了当如此无上禅师以佛门心法叩诸生命根基以压我屈服时自己的最后依持居然还是: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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