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柠却已陷身血战韩锷的斑骓风一般驰入了她身边的战团。他长剑到处斩刃伤敌不一时已与杜方柠凑到了一处。

    杜方柠也自浑身浴血见到了他猛地眼中一亮又见到他手中提的级不由敞声一笑声震四野。

    那围攻杜方柠的数十人这时才看到韩锷手中的级人人一呆竟自停了下来。韩锷已驱马到了杜方柠身侧杜方柠看了眼他疾驱而至的矫健身姿脸上微微含笑:“长庚一击剑斩天骄我终于没有耽误你的大事。”

    身边虽敌影如潮两人已必遭不幸可杜方柠眼中却含情凝睇。在这雪野生杀中竟自漾起了一股别样的女儿温情。

    她的眼波如风轻轻一扫身前身后的重重铁骑低低一叹道:“著取戎衣为与谁?……究竟又为与谁呢?”

    然后她不看韩锷反望向天边娇声长吟道:“……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为什么我久已淡视天下男子却终究无法淡视于你那是为什么呢?”

    她说时口角微微含着笑。她是一个有着太多心事的女子可这一刻她却似终于回归了平静一般。她又扫了眼四周重重的敌影低柔一笑道:“这一下可当真‘行矣关山不需归’了。”

    他们身边的包围忽然一阵惊乱只见有两匹马儿突驰出来马上的人已红了眼睛直向韩锷与杜方柠杀到。

    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接下来的杀局只是余韵了对望一眼韩锷忽低声道:“你我同仇!”接着两人座于马上的身影忽翩然而起一避已避开了那两骑来者的挥刀一击。两人重又落身于马鞍之上时那两骑敌将已奔了出去。韩锷手中长剑脱手一掷直钉向其中一人后心。那人听得后心一片刃芒带动的风声低头一避长剑已失去准星眼看就要落空划去杜方柠青索忽出一带带住了那剑柄索头微微一抖长剑准头已变笔直地钉入那人后背心口。

    四周之人一片惊呼。杜方柠手腕一收那长剑就已拨出只见一蓬鲜血登时冒出韩锷却已飞扑而至一手抄住那把长庚身子在空中一折已向另一人刺去。那人回身出刀可却快不过韩锷韩锷长剑一击已正刺中他喉头。

    那人刀锋登时软垂可韩锷身影已高悬敌群之中一落下地只怕不马上就万刃穿身?杜方柠的青索却在空中一卷已卷住了他的脚腕伸手一带韩锷借力而翻已重落回到斑骓之上。杜方柠低低一笑:“与子携归。”

    这却是他们练就的“居延猎”合击中的最后两式却一直还没有机会使用。适才韩锷追杀羌戎王人人俱在局中虽极为凶险却远不如这两式看得清晰明白。四周一时静得就是一根针落地的声息也听得到了。

    杜方柠与韩锷的马儿紧紧靠在一起两人在马上的身形也依偎在一起知道可以这么依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个人却都没有说话四周也静静的。好半晌杜方柠闭着的眼睛才重又睁开微愕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攻上来?”

    ——是呀那些羌戎人怎么还没有攻上来?这时四周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迭迭私语爆起来杜方柠仔细一听却听那些人人人叫道:“他们杀了左贤王他们杀了左贤王了!”

    他们重复叫着最后这话连韩锷也听明白了他与杜方柠对视一眼两人忽然俱都脸色惨白——他们苦心积虑轻生一击原来杀的不是羌戎王而是左贤王?

    韩锷坐在马上的身影忽然一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

    四周人马却已燥动起来一迭声道:“带他们去见大汗带他们去见大汗!”

    杜方柠与韩锷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四周聚集而来的人马没有夹击而上而刚才那两个红了眼的汉子分明是左贤王的亲信那么羌戎王在哪里?他们正自想着忽见面前幢幢的人影忽向两边闪了开来()一匹中等身材的马儿缓缓驰至。

    那是一匹黑马马上的人也不见得高大面色黑肃可他的马到处四周羌戎人人人屏息静气。那人在韩锷与杜方柠十丈开外站住拿起眼来静静地望着韩锷与杜方柠。他与韩锷与杜方柠之间人群却已让开了一条道。杜方柠的手心忽然出汗低声道:“这是个高手。”

    韩锷默然半晌才沉凝道:“原来这才是羌戎王。”

    没错——这才是羌戎王!只凭他这一份默然无语间的气度就较刚才那纵骑驰猎、高大雄壮的左贤王不知多出几许豪迈。

    场中空气一时凝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韩锷的手虽远离剑柄却也在测度着那真正的羌戎王是否在他一击之距。

    杜方柠身子没动眼睛却在四扫。她与韩锷心意相通心里想的是如何给韩锷制造一线之机。那边的羌戎王却忽然开口:“你们是谁?”

    他说的是羌戎语韩锷却也听懂了。他与杜方柠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场中忽响起了一串拍手之声只听一个童声笑道:“大汗这就是我找来的两个中土弃徒技击好手呀!”

    “我说那左贤王心存悖乱大汗亲自将他召到青草湖还不愿臣服有野心要做羌戎王。凭他的德行他也配?大汗心存大度把节铖都交给他开这一场‘人猎’。让他带着羌戎王旗号追杀这青草湖的百兽之王白熊。如果众部族领与左贤王手下人不为难他或他能在群力角逐中最终射死白熊这羌戎王的名位就归与他。”

    “那左贤王还只道他真能臣服众人在别人杀了他之前杀了那白熊呢!怎么着不用大汗亲自出手我陈果子找来的两个杀手就杀了他。看他还敢狂悖?”

    “大汗大汗这人猎的规矩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事后不得纠缠的。杀其人者得其位这左贤王的位置可就是我的了大汗可不能不依祖训。”

    韩锷与杜方柠齐齐一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一到这猎场自己就已感觉杀气极重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一声“人猎”!

    杜方柠把眼看向那曾与自己恶斗的使长刀的羌戎人——原来他并不是要救护左贤王他是不让自己抢在他前面杀了左贤王羌戎人居然有这等规矩?

    那跳出来说话的却似一个小孩子一身倒象是汉家打扮却不伦不类竟似穿的是戏彩斑衣。只见他身形虽不满四尺一张脸上却又生得有皱纹本来清清秀秀的相貌看上去却说不出的油腻与诡异直如一个小丑一般。

    韩锷心中一惊这人他认得:就是那夜他在青草湖见过的……那个孩子。

    ——不他不是孩子其实是那个侏儒!

    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就跳到了韩锷与杜方柠马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两人的手笑嘻嘻地把他二人扯落马下笑道:“好了你两个总算不辱使命快快下来随我晋见大汗。”他话说得极自然但韩锷与杜方柠却已觉出他是在帮自己心中略怔已随着他翻身下马。

    羌戎王的面上却不见喜怒那个自称为‘陈果子’的侏儒已把韩锷与杜方柠扯到羌戎王马前三丈之距笑道:“大汗这可是祖宗的规矩左贤王的位置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不认帐的。”

    身形离那羌戎王一近韩锷的心思已集在剑上。可他与杜方柠都在重创之后那羌戎王似乎也深浅难测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羌戎王的脸色依旧阴沉只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也不知他在肯定什么却已拨转马头向后退去。一时好多羌戎人齐声高呼似是颂赞之词。大家似乎都对左贤王的死并无芥蒂除非那些左贤王的那些部下。

    那羌戎王走远了数丈才回头对陈果子道:“一会儿带他们到帐中来见我。”说着一提缰他人已策马走了余者众人都齐齐跟上。

    直到他们走了好远那陈果子才抬袖擦了擦他这时才敢冒出来的汗珠斜眼打量向韩、杜二人静静道:“你们这两条命我算拣回了一小半如果想全拣回来这命以后可就是我的了。两位刺客跟我走吧。”

    ※※※

    两碗烈酒就摆在韩锷与杜方柠面前。这是一个大帐帐顶很高羌戎王坐得距离韩锷与杜方柠也好远。

    韩锷从一进帐门心里就在测算着羌戎王可是在自己的一击之距内?可惜那羌戎王坐处距他一剑所及之地却远出了数尺纵有方柠照护两翼要想一击而杀羌戎王只怕已非易事。更何况那羌戎王的坐姿沉沉稳稳隐隐透出的气势与咯丹三杀略仿。只要他有哪怕咯丹三杀其中一人一半的功夫略阻一阻韩锷的攻势他帐内还有好几个分明是此道中健者相护帐外又有兵士闻声即至韩锷想于大帐中刺杀他就已是万难。

    韩锷坐下时只见杜方柠正望着自己韩锷就轻轻地几不可为人所见的摇了摇头。

    陈果子却正侍立在羌戎王身侧他的模样好象是一个小丑却又象一个弄臣穿扮则象一个俳优。杜方柠看到他与羌戎王之间的暖昧情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韩锷望向陈果子时眼里却忍不住露出一缕痛惜但那丝神色转瞬即不见。

    陈果子分明也望到了杜方柠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却嘻嘻然全不在意反笑得更欢了似有意恶心杜方柠一般。可看到韩锷那划过眼底的一抹痛惜时他的面色茫然了下接着却似乎一怒……

    羌戎王至始至终都是寡言之人只说了一句:“喝酒。”韩锷与杜方柠互视一眼只有端起酒碗喝下了这一碗酒。

    一碗酒过后羌戎王就不再理他们了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半晌看见韩锷与杜方柠二人还在似颇厌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韩锷与杜方柠只有退下。

    两人离席时眼中却交换了一下惊疑的眼色:这羌戎王叫他们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喝一碗酒?这算什么是赏赐吗?

    他两人退下后却被安排在陈果子的帐蓬内。陈果子的这个帐蓬的陈设却极为古怪种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充塞其间有汉家的也有羌戎人的。什么小泥猴儿呀佩玉呀酒杯呀纨扇呀装饰精美的佩刀呀……林林总总说不上一共有多少。有的一看就价值连城有的却只是极拙劣的大路货色。因为东西都小更显得这个帐蓬内五彩辉煌分外零乱。杜方柠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不由看呆了。

    她回眼看向韩锷却见韩锷正一脸愕然脸上似有一分怜惜的神情。她用肘捅了捅韩锷胸口笑道:“怎么了?”

    韩锷低声一叹道:()“这孩子……”

    杜方柠蚩声道:“他不是孩子他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去。他就是个变态的小侏儒。”她说话时一脸鄙薄神色。

    韩锷却只静静道:“如果我不是另有机缘也许我长到现在也就跟他没什么不同。”

    杜方柠有些怔怔地望着他没有摸清他话中是何含意。

    韩锷的眼却空空的攸然间想起小计。如果小计在他会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的。在心底很深很深处他有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稚弱无依的孩子……长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旷野荒凉的坟头一个一脸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如果不是遇到师父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从孩子到一个“成年人”之间那么迢迢的路程的。因为缺撼因为错过哪怕他以后在这个成*人的世界中变得多么阴险那也是一个孩子似的报复式的阴险。

    他突然记起那天深夜爆在青草湖深处的烟花与烟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脸。他起身走向帐外陈果子的帐蓬是单独的孤孤独独地立在这羌戎人的连帐之内。他想起那烟花一谢之下那孩子瞬间老去的容颜猛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感觉一滴泪不知不觉地就在他的颊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没有觉察。

    可他预知了自己可能突然而至的软弱所以才会突然抽身走到帐外。而这些没有人懂包括方柠她也不懂。

    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一点声息一回头只见陈果子正有些怪怪地看着自己。虽然不了解关于他的一切韩锷却直觉地觉得他是一个好敏感的孩子——不知怎么他总还觉得这个实际年龄可能比他要大上十来岁的人还是个孩子。

    见他看向自己陈果子的脸色忽然板了起来很不高兴似的冷笑道:“吹冷风醒酒吗?不用了那酒是永远醒不了的。”

    说着他一转身一蹶一蹶地就进了帐蓬。转身之前他的眼光划过韩锷的脸韩锷才惊觉自己脸上有一滴泪。他伸袖拭了跟到帐门口只听那陈果子正在对杜方柠道:“两个刺客伤得不重吧?是还想行刺吧?”

    韩锷与杜方柠一惊他们本就觉得这陈果子来历行事极为古怪更搞不清他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只听他冷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是省省吧你们想刺杀羌戎王?凭你们两个以为就行?喝了那‘屠酥’酒后还有力气杀人也说不定不过最多只能杀我这样先天不足后天也没补全的人要想刺杀大汗你们还是省省吧。”

    韩锷与杜方柠这才大惊默默一提气才惊觉体内气息大是不对。只听陈果子冷冷道:“那可是大金巴活佛送给我们大汗的药。无论什么人喝下十天半月之内要想用力气杀人只怕都提不起平日十分之一的劲来。大汗因为左贤王不逊久想换掉他。但大汗一向倨傲且以前左贤王父亲还是我们大汗的大恩人大汗也觉杀之不祥才一直不好动手。加上那左贤王在羌戎之中也有不少长老支持所以才拖到今日。”

    “大汗被迫重开‘人猎’放话给那左贤王如果在不失旌旗的情况下猎杀白熊就以羌戎王之位相让。没想那左贤王却刚巧给你们杀了!我虽谎话连篇以大汗的聪明()想来也不会全信的。只是现在因为祖规加上正好要安排接替左贤王的人一时不便杀你们。但我亲眼看到他让你们饮下了‘屠酥’。你们喝下这酒无异常人大汗也就不太用担心你们了。我见你两个功夫还不错。怎么愿意扶佐我当左贤王吗?愿意的话我就会全力全你们两个一条小命。”

    他个子虽矮说话时一双眼却上翻掠过韩锷与杜方柠的头顶有意显示自己根本看不起他们一般。

    只听他冷冷道:“我跟大汗说是我让你们潜伏在李长申部从之中的。大汗也查了果然你们是路上才投来的。我料得果然不错汉家朝廷之人又哪里有谁这么大胆了?所以大汗也还就相信了我一大半以为你们真的是为我卖命的护卫。怎么着跟着我你们有命凡事有我罩着。不跟着我嘿嘿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杜方柠看不惯他骄妄自大的样子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那陈果子却直问到韩锷脸前:“怎么不敢承认了你们其实是来刺杀羌戎王的是不?而不是什么左贤王!”

    韩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道:“不错。”

    那侏儒忽然爆笑起来指着他们俩笑得喘不过来气道:“就凭你们?你们也配?又是两个傻子汉家猪!”

    杜方柠忽然截声道:“难道你不是汉人?”

    那侏儒一愣跳脚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么***不值钱的汉人。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是。”

    杜方柠冷笑道:“那你当羌戎王是什么人?他又把你当做什么人?你顶多也不过就是……一个弄臣。”

    她的鼻翼轻轻一哧显出说不出的轻视。那陈果子忽然暴怒起来:“他他起码还是个英雄比你们汉家皇帝老儿强多了去了。我情愿跟着他当个弄臣你们能拿我怎样?”

    杜方柠若有深心地盯了他一眼:“不错他是比我们皇帝强得多了去了所以我们皇帝派使者来要与他和亲听说这次选的是长安韦家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韦蕊儿。知道他强我们才来向他臣服的呀。我们还要杀了他免得让他再……象糟蹋那些轻薄汉人一样的去糟蹋别的女儿。”

    她的话里有一种极深的讥刺韩锷却象没全听懂只觉她话里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陈果子果然脸都白了猛然怔了一怔直直地盯着杜方柠的嘴想来这个消息他还是刚刚听到。韩锷却有一种觉得他要昏倒的感觉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扶。

    却见陈果子受惊之下一张脸却似重新回复了小孩儿似的面貌口里一向装嫩的声音却乎老了如同一个正常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般只听他尖声道:“你、你、你……”

    他忽似惊觉戳指指着杜方柠道:“原来你是女人!你是……”

    “杜、方、柠!”他忽然惊醒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痛恨:“你们姓韦的姓杜的就没有好人!”说完他看了韩锷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韩锷是谁那一眼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全没有看向杜方柠的厌恶只有一种相遇也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脚跑出了帐外丢下了韩锷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韩锷才道:“方柠你何苦欺负一个……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孩子”两个字。方柠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再嘲笑他的“滥好人”只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会帮咱们?”

    韩锷分明感觉——她好象知道什么而且深知这个陈果子到底是谁。但她不主动说他也就没再问。

    ——方柠是不是在算计着什么?不过无论她的算计是什么?哪怕跟刺杀羌戎王有关他也觉得她不该这么对待那一个“孩子”。

    ※※※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给你们看的。”子夜时分青草湖深处陈果子咬着嘴唇狠狠地看着韩锷说。

    夜好静枯草好荒凉韩锷也不知为什么会偷偷跟着他来到这里。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站着。他站在上风无意间用身子给那明显穿得有些单薄、冻得有些瑟瑟抖的陈果子遮挡着风势。他的气息运行已被那“屠酥酒”所制但见陈果子冻得白的嘴唇他还是勉力运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气身上轻轻地腾出一些暖热来。

    但他这时冒运真气已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时脸就苍白了些却因伤又升起了丝病态的潮红。陈果子一句恨恨说罢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韩锷?”

    他仰着脸看向韩锷声音里已没有了平时的做作显出那日韩锷偷窥他放烟花时的一点拙稚来。韩锷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名字想来在羌戎人中也所传极盛了。

    陈果子默默地望着他。难怪韩锷觉得他是个“孩子”——只见不一时他就破啼为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蔫巴巴的烟火筒轻声道:“我又找到一个了可是因为受了潮引线也没了。我想烘干它可又怕把它给烤着了砰地一声就废了。揣在怀里却更汗湿了反越来越不能用了。我又舍不得丢。你能帮我把它放出来吗?”

    韩锷点点头默然接过那个烟火筒握在手里。壳子是红红绿绿的纸却有些软沓沓、蔫巴巴的。他提运真力这时极为费力却觉得难得有什么事让这“小孩儿”高兴了还是勉力一试吧。

    他的三阳真气出温温和和足用了一盏茶时间那烟火筒已被他掌心热力烤干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余个强敌对搏似乎还累。他只觉得虚弱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勉力控制着却见陈果子已犹疑地晃出了一个火熠子一晃即亮却犹疑地不知那烟花还能不能放。

    韩锷伸手接过长吸了一口气左手执着那烟火筒右手执着那火摺运气一逼——他此时本不该冒用内力只觉肺腑间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厉害!可那火摺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细成一缝钻入那烟火筒内宛如引线。

    那陈果子早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只见那烟火筒内冒起了一股青烟可半天没动静陈果子几乎失望了。就在这时一颗颗亮亮的红绿珠子从那烟火筒中喷了出来直喷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陈果子喜得跳起来用力地拍起手来。韩锷默默地望着他火光下他的脸真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了一丝皱纹的、平平坦坦、快快乐乐的童年。

    筒里一共也只七八颗珠子一颗颗涌出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可烟火落了好久陈果子还是张着口望着夜空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象是很快乐又有着一缕忧伤。那快乐让韩锷看着也觉得快乐可那茫然的忧伤却在他心头扯起的是一缕清晰已极的忧伤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听陈果子道:“你果然是韩锷从听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见到你了。”

    他抱着膝盖跪地坐了下来。他身子本矮这一坐更矮了仰着头跟韩锷说话很费力气。韩锷也就体贴地坐下身来依旧挡在他的上风。

    只听陈果子道:“原来真正勇敢的人在没有力气时也依旧能够勇敢;原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空话;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不是呢?”

    韩锷的鼻子里闻到的是烟火放过后强烈的硝烟的味可那味道很好闻他只觉得胸中莫明的一阵舒畅。只听陈果子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不是孩子而是个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还不只十岁而是一百岁一千岁。你愿不愿意听一个好老的孩子给你讲故事?”

    他的话里空空落落真的象是比韩锷在轮回巷里见过的余国丈的“鬼魂”还要老上许多。韩锷点点头他要说什么就说吧他总该有机会说一点什么的不是吗?

    只听那个好老的小孩儿跽坐着说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贵戚之家他们的祖藉却在洛阳。可那一年他们家已经快要败落了:所有的男儿都不好长大朝廷里的争斗也越来越烈他们家是要败落了。他们家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家里当家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保全这一家门了——在那样的一个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内情消息最好能讨好皇上讨好不到的话多知道些皇宫里的消息也好因为那是可以得以趋利避害的。”

    “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宫。虽说他是个男孩但据说在汉朝时那汉家的大官们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宫当太监以亲近内闱探听消息的了。”

    “可时间又过了几百年了汉家的贵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个贵家子儿送到宫内当一个阉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见到了新派给他的一个保姆那保姆却真的与众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张小脸象枣核似的。但她很会哄孩子那小孩子于是很喜欢她。可这喜欢中还有一点害怕因为他现那保姆有一项特别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种特别的手法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脸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也是汉家人秘传了几千年的把戏了好久远好久远的。那是一种阴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权重的人他们一惯研究的就是怎么给人去势好制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悦自己与别人的。因为一个人一旦去势无所顾忌就会换回来好多东西的。”

    “三年之后那个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子却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看到了而且他聪明。可他再聪明也是长到十二、三岁后才慢慢现自己与别的男孩的不同的。别人的变化他都没有别人该长大的地方他长不大别人已变的喉咙声音胡须他都没有。然后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流传开了原来那个贵戚之家里那个极受宠的男丁竟是个‘天阉’。”

    韩锷一眼悲凉地看向远处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天阉说起来虽说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毕竟那是命也不会太没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岁时因为有的地方还小得还跟个好小的孩子似的太医也说了他是天阉于是他就顺利地进了宫。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聪明又好看又识文又断字又会讨好又会弄嘴皇上身边不是正缺个这样的人吗?皇上可不喜欢那些身上总是臭哄哄的太监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来的。这孩子于是就成了皇宫里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的近臣。”

    韩锷努力调理着呼吸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之气却尽量不让自己出一声叹息。他觉得那孩子讲的虽然一定是一个痛切而真实的故事但却更象……一则寓言。

    陈果子静了静:“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学会了好多花样会插科打诨也会在后宫里讨好会在该正经时正经不该说话时绝不说话。于是他就学会了弄权。”

    他的脸上浮起了丝婴粟般的灿烂与恶毒:“那些年那是十来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权倾一时了。自从擅宠专房的余皇后暴毙以后宫中最受宠的也就是他了。他也会帮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为他们争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敌呀!”

    陈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怅然:“可他的名声也大了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所谓清流——以‘清流’之名谋一己私欲的人口中他早被传成了一个妖童。——狡童破老那是万古遗训了。于是针对他的一场真正的攻击也开始了。”

    他脸上神情一变:“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圣眷易变呀!何况那时的皇上已经慢慢老了。汉家的政治从来都是这样说是皇上一统其实文官们才是这天下的主子。再有锐气的皇上折腾上几年后——多半折腾得也不是什么正地方慢慢地也就泄劲了。然后求仙访道呀沉迷声色呀有的晚年再想起政绩的呀什么样的都有。那时正好羌戎复盛刚刚势起。朝中那些足智多谋的大臣们就有了新的主意:说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宫中足以败政对付羌戎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汉家的诸般宝货连同这个妖物一起送去?以结敌好又萎靡敌志。这真是个一举数得的奇谋。”

    “那小孩儿当时也有十六七岁了身子却一直长不大。他还没有全明其中关窍如果换在现在他也许就会聪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时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会把他送给羌戎人。可皇上不知听了哪儿的话真的把他送去了。”

    陈果子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他的声音忽转凄厉:“那时的他就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里他就一生一世要与汉家为敌要那大汉天子永生永世的寝食难安!”

    他忽一仰脸:“他做到了他几乎做到了!他有智谋他也有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还是大有用处的。他也会讨好。他看准了当日还势力不多的乌毕汗他讨得了乌毕汗的欢心。他要在他身上实现他那个英雄的梦。他出生入死帮那个乌毕汗出过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妖童。所以乌毕汗才会那么的信重他。有时明知他说的可能是假话因为彼此的情谊也从不点破。可他也不知他对乌毕汗是什么样的感觉的他即敬佩他又厌恶他即象爱他又象恨他。他是带着全套的腐蚀的本领来到这蛮荒之地的。但他毕竟出了点小力帮那乌毕汗整理出一番基业。数年之前他就已耸恿乌毕汗搔扰边塞了。得罪过他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他做到了!”

    陈果子的声音又悲凉又梗咽他似乎说得累了起来身子软弱得象个孩子。韩锷忽然觉得他的侧脸有些象小计——其实本不象却说不出为什么那一份稚嫩的样子就给他这种联想。

    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韩锷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

    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间后好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

    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那当年的他还似一个好小好小的新鲜的果实现在只是陈陈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头深深地看向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时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他的身形看着又小又苍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个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让那个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大是舒畅了好多。

    ——“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难道那清刚矫健的硝烟之味才是无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药性的东西?

    ※※※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象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真的与陈果子都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并非没有深意。

    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费了好大力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拨剑一道剑锋在帐蓬上划过他已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在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象个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拨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宠辱不惊静若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泄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却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有了那一隙只怕马上——宠辱皆惊动如脱兔!

    ※※※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好乌深好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刀染着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锋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终究是一条养不家的狗!也终究是一个无恩无义的妖童……你走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巨毒之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来生我们生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已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上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象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象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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