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取戎衣为与谁?

    双蛾久惯笑须眉。

    忽然旖旎行边塞

    且驱骢马越斑骓。

    ……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需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

    韩锷怔怔地望着杜方柠那歌儿似乎还在耳中回旋着。适才酒筵之上韩锷见歌舞正浓调笑道:“我们这位杜副使也极善做歌请他为王爷唱上一曲吧。”他本是调笑之言没想方柠真的击缶而歌起来她唱的就是这么个曲子。……此时酒筵饮罢已是深夜居延王专门拨了一处华舍与他们两人歇息。侍者把他们送到宿处后韩锷一回身面向方柠两人的脸突地相距不过一尺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促了。他直直地看了半晌手撑在墙上半虚半实地把她给环住呼出的热气充塞满两臂之间似乎要把这静夜里清晰可闻的扑通而跳的心都挤破了。那侍者正给杜方柠的房里送水进来看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眼睛一垂隐隐含了笑意放了水忙低了头就退出了心里却道:那个副使也确实长得清俊他们汉人……

    杜方柠羞红了脸轻轻推开韩锷的手臂低声道:“别这样我……现在可是男装人家还以为是什么呢。”她语声很低韩锷才象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得连脖子都红了打岔道:“你刚才说的三百龙禁卫……”

    他嘴里还披着酒意。杜方柠低声道:“这个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着她轻轻把韩锷推出了房。房门一掩后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心中又似高兴又似委屈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第二天杜方柠交待了韩锷一声就轻骑出城。她没有跟韩锷说去干什么韩锷也就没问。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侍者忽然来报说宣抚使带来的三百骑龙禁卫到了。韩锷才大吃一惊忙起身出迎却见城外果然骏马骠骑地到了三百余骑。为免搔扰城中百姓他们就在较荒凉的西门外驻营安寨。

    韩锷心中大奇一时忙于杂事又要到宫中与居延王通报此事商量这龙禁卫的安置与以后的粮草供应直到午后才有机会见到杜方柠的面认真说话。只见杜方柠这两天想来一直都在疾驰忙得脸儿都似没功夫洗乌眉皂眼的样子人也黑瘦起来。韩锷疑惑问道:“这三百龙禁卫却从哪里来的?”杜方柠见四周没人低声道:“其实这不是什么龙禁卫而是我从洛阳召募而来的三百豪雄汉子有不少是我们杜姓中的家将部曲就由‘断纹’武鹫统领着早就来了一直在张掖北两百里石家堡等着。我料你这次西行使命必然艰厄带他们来是为压服一下场面多少也象那么个意思。”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只听杜方柠道:“韩宣抚使我这么做虽有私心可未尝就没有家国之念你可不能再说我是只会营营于家门之斗的了。我这也算为天下苍生尽上一分力吧。别看他们人少但个个弓马娴熟说得上人人都是精于技击的汉子。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手里了。你没出任的那九门提点朝廷派给瞿立了。现在那边也只有他一人独撑危局。为了这点人马我可是把私房都贴上了怎么说也算是毁家纾难了?”

    她一行含笑一行说着韩锷却只觉她脏脏的脸上英气勃勃。只听方柠道:“现在没有谁帮得上你了咱们也就这么点儿家底。再想要人要钱朝中肯定是不管。就是你我现下所为在朝廷来说已是出格。居延城中局势未稳我一路上见到有不少羌戎游骑捉得来两个问问似乎羌戎已有报复之意。好在现在已入冬不是出兵之时但搔扰还是免不了的。你我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冬天了。等到明春他们马儿重肥只怕就要兵戈立起。”

    韩锷点点头。他这次尽屠羌戎使者确实是已犯羌戎人之大忌。他想了想也觉手下之兵实在不多当即把那“龙禁卫”分为左中右三营各一百人。中营就由武鹫统领护卫居延城。而左右双营由他自领。他让杜方柠筹划供给诸务。他们知道在朝中求援只怕不可能只有想法在此地就地再招募人马。一应与居延王宫中来往细务俱交由杜方柠打点。韩锷另起书表细书诸事上报朝廷。好在朝中有东宫太子照护他们虽已违谕并未受严责还得了一注粮饷不过什么时候才能关到手中却是问题了。

    韩锷这些天为坚城中民众信心也没闲着亲自操演兵马。他“太白剑客”之名可不是虚称的凡技击格斗之术俱都精熟。营中之人初见他的样貌身材偏瘦又年纪过轻未免有些轻视。及见到他马上马下功夫俱都如此骠悍才不由对他起了敬服之心。韩锷情知士气久拖必挫与杜方柠商量了十日之后就亲率左右二营两百子弟出城游击。那羌戎之人近来时有一拨拨数百游骑搔扰居延城四周。韩锷知道自己帐下兵少但即精且锐以之谋守只怕万难但以之为攻未尝不可。

    他带兵先打些小仗所到之处逢战必胜。不出半月工夫已收拾了羌戎数拨游骑。他们每逢胜后虽不虚夸战果但所得马匹俘虏却也堂堂皇皇押解回城。他们积小胜为大胜韩锷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虽屡遭危险终究履险如夷。不到一月他们已围歼突袭破羌戎之兵共千余计而自己帐下受伤者十余丢掉性命的也只一人。居延城周遭百二十里内一时局势一靖。就是骠悍如羌戎也不敢轻窥居延了。韩宣抚使帐下“龙禁三卫”之名一时声威大震直传遍西域五胡十数城。

    杜方柠心思细密承揽供给诸务兼与居延王打交道。她在洛阳城中数年来本已习惯独力经营两姓家门事务筹谋之能少有人及故也得心应手。因为这驻兵之事本与一城中人性命攸关所以上下用力一月之后杜方柠终于在官民两面都说通了取得了军中供给之需。她也不闲着上书与东宫太子密图商旅之事。韩锷百忙之中也飞马赶到张掖与守将商量西域诸城与汉家通商贾客的保护事宜。这数策一出从居延到张掖的路途一时一靖。他们龙禁三百卫屡次出手清剿游骑已分了张掖守军很大凶险所以张掖守将也乐得助其事成何况韩锷还许他们有利可图。一时居延城中商贾与关中朝廷的生意极为繁盛起来。

    本来这一路路途不通行商都要经行巴丹吉林沙漠绕路行程极为艰苦且路中多有强梁马匪故人人畏难一时经营之利俱为大漠王所垄断。但张掖之路重开后居延城中商贾一时成了附近诸城中最为人所艳羡的人。他们获利即丰对韩锷之部也乐于报效。只是细务冗杂韩锷要身兼军民两务每天的时间就总不够用与方柠的见面也往往仅只匆匆一会说完正事就只能各干各的。但两人心中渐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只觉虽时常数日难得一面心却似靠得更近——他们毕竟在为同一件艰苦的工作而努力着。

    王横海也时有书来。羌戎人冬季休兵加上分心两务他那边压力一时也轻了许多正自操练兵马以备来春羌戎卷土重来之势。他来信中所述每多细务也多诚肯建议韩锷敬他老于事务也多采纳。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已经两月有余。韩锷率营中兵士出击越来越远已快到达焉耆地界。他龙禁卫之名却在羌戎人之中早已大震了。他军务烦劳加上每陷苦战人又瘦了好多。这日班兵回城忙于安顿一时竟来不及与杜方柠一见。晚来难得闲暇韩锷欲找杜方柠说回闲话却哪儿都找不到她。最后还是碰到守门兵士才知她去了城外的小细湖边上了。

    ※※※

    小细湖的水清清渺渺一个不大的湖却深通地底水源让居延一城赖以存活。时间已是冬日可小细湖的水却没有结冰这一脉活水却也古怪。杜方柠正坐在湖边却依旧没改戎衣装扮——她一个女子独守孤城为怕别人不服这一身男装从到这儿之日起就没有脱过。因为天冷小细湖边全没有人天边晚霞正明沙漠中的晚霞颓然如醉有一种关内远不及的壮丽阔大。杜方柠坐着的姿式却是松怠的似是难得有机会一露她的女儿之态那一弯细细的脖颈从戎装的领子口露出杏仁般的白嫩生生的跟她脸上的肤色已微有差异。韩锷看了心中感慨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杜方柠已知他来了漫声道:“今日怎么回了?这一次大胜没折损人吧?”

    韩锷不说话。今天的他俩这般单独见面却是两月多来难得的一次了。平素见面匆匆忙忙总有无数的事物要商讨处理现在闲时一聚倒觉得不开口的静默仿佛更能熨贴彼此的心境一般。

    杜方柠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一张信笺好久好久才低声道:“他……来信了。”

    韩锷怔了怔:他?然后才明白过来似的那是韦……他不愿全部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每当那个名字浮起在他心头他就觉得眼前这人一瞬间仿佛就关河迢递般的遥不可及。但他又不能不说些什么迟疑半晌他才道:“……说了些什么?”

    杜方柠的眼里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失神似是这场姻缘终究是这世上她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她轻叹了口气:“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表示下关心还说谢谢我。韦家这一代久已无人在外任职了没想却是轮到他家的儿媳粗头乱服混迹塞上。”她唇角边苦涩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好久好久才又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是一个好可怜的人。”

    她眼里浮起了那张苍白的脸。那样的身体连对她的关心也只是怯怯的象一向他对自己陪笑讨好的说话。得辉就是这样的人生性软弱不过那也怪不得他他身子就那样。有时一转头他又会生起闷气来孩子似的砸东砸西使脸色。这样纠纠缠缠混混沌沌的人生啊!有时他精神好了接待宾客时也出去他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这个夫人却又怕别人提起。每当亲眷提起夸羡杜方柠的美丽能干时他都是又高兴又生气。杜方柠沉沉地叹了口气——就象他分明其实喜欢和自己说话却总是不敢就是千里来书也只是在瞿立的笺尾附上几笔:连关心也是孱弱的。想到这儿一向还锐意用世的这个女子心里也空茫了觉得这场人生真的让人无力。

    她默默地静了很久韩锷也没有说什么。她感谢他这样默默的陪伴。直到月挂在天边时因为夜寒凉一浸她似才提起些精力与劲头来。轻声道:“中营一直守护居延但日日操练还算没泄了锐气。武鹫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我这些天旁观难得他对你也开始慢慢敬服倒不全是看着我的面子了。本来你也算得罪过他一次龙华会中平白压了他一头我本一向担心他想不通的想把他留在洛阳让瞿立来他跟你的脾气只怕相和些。不过洛阳城中也不能没人。武鹫去了对你的敌意却是最好——你的左右两营近来只怕很折损了些人手吧?”

    韩锷低声叹了口气这是他最无奈的。虽明知两兵相争死伤狼藉乃是常事。可他全力护持之余还是忍不住地心痛。他默默看向夜深处……每一次有将士阵亡他都不曾丢弃其遗体哪怕就是局势万分危险时他也会冲荡而上护住遗体才退。而每一个阵亡将士都是他亲手入殓的。他有时甚或怀疑这样的软弱会不会动摇军心杜方柠也隐隐劝过他。但好在他总算没有流泪只是在兵士入殓时会忍不住把那张脸再凝视一刻。一开始旁边的兵士大多会感到压抑——大家苦战之后只想尽快忘记那一场噩梦会跑到城中喝酒赌博或找妇人安慰一夜。韩锷在那样的时候也就尽量不让人在自己身边。但时间久了大家似乎对他的这个习惯也有了理解常有人默默地留下来同陪那阵亡战友一刻了。军心由此反而似更加凝聚。

    只听方柠道:“瞿立来信说他那边又帮忙征招了五十个人手可是马儿却得咱们这边自备了。大致可补得上空出的缺。只是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凭我韦杜二姓之力就是倾尽所有也不可能这么支持下去。”

    她一语说到的也正是韩锷的忧心处。只见韩锷一剔眉:“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事的。你对居延城现在局势怎么看?”

    杜方柠想了想轻喟道:“暂安。”韩锷扬声一笑:“倒不如说苟且偷安!不说远的只要再过三个月一到春上适于征战之际羌戎塞马重肥只怕马上要大兵压境以为报复。那时这小小一城只怕马上危如累卵矣!”

    “那你怎么打算?”方柠一双眼盯向韩锷她知韩锷轻易不肯说丧气话一但出口必已有筹划。韩锷一扬眉道:“我打算趁咱们现在居延还算站住了脚暂得苟安我要去焉耆、乌孙、楼兰、鄯善……等十五城转转。这十几国虽都只是以城为国但历来富庶。如好好经营只怕也可以结成一盟。朝廷咱们是指望不上了你家门之力对于此等大事也毕竟能力有限咱们也只能就地取材以战保战。我要这十六城联力召兵结成一旅。如所谋得成只怕还是可以与羌戎一抗的。就是王老将军那边也得休整。”

    这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呢?杜方柠凝眉苦思:这十六城俱遭羌戎之苦久矣也许真的还有那么一线之机。只是、只是……只听韩锷道:“具体的困难暂时也不用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咱们先想点高兴的给这图谋新立的军旅起个名字吧免得到时没有计划不免头疼。”

    接着他挠挠头有些憨憨地笑:“这事得你来这样的事你强我多多了。”杜方柠温颜一笑目光含情爱煞了他那难得的憨憨的样子思索了下道:“那就叫‘连城骑’吧。”

    韩锷怔了怔一拊手道:“好就叫连城骑!”然后却一低头:“那么明日我就走了。只可惜明天没法给你好好过生日了。”

    杜方柠一抬眼盯着他的双眸只觉他一双眸子深深的潜隐如海底之星心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原来他还记得!本以为他已忘了呢军民两务戎马倥偬就是忘了也可以原谅的吧?但杜方柠心中直到刚才还不知为什么总隐隐觉得遗撼:是不是那刻于自己生命的年轮如果没曾与……自己心底里的那个人一起细数一起用手指轻轻触抚没有他那一只瘦硬的指穿透时光的无语默然将之轻拭这场人生就未免太倥偬了?

    ——但他居然记得!

    杜方柠侧目去看那夜下之水水里鳞鳞的光映着他的身影一双眼里一时也清泓如水。但她没有接那个话头只道:“你带多少人马去呢?”

    韩锷也收回遐思皱了下眉:“我带多了居延城只怕也不安稳毕竟还有好些杂务要做居延城的人心也不可动摇。我就带十二个人吧。懂得通译、辨风、医马的都还是要带的。我想过了就十二个吧。”

    单身孤剑独仗使节十二护骑就打算游说尽塞外十五城?杜方柠一愕——那里面会有多大的危险?要知好多城国里是驻有羌戎之使的。

    但实在也是多抽不出更多的人来了。但杜方柠还是就随从之事跟韩锷争执了好久毕竟留在谁身边的人多一些也就更安稳一些。但无论她如何筹谋计算想尽量给韩锷多腾出些人手。到后来韩锷却只是不开口了。半晌韩锷忽笑道:“阿柠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杜方柠一愣韩锷总是这样从不惯于与人争口就是跟她也很少相争顶多不理。有时她想起这点倒有些恨恨的象是平白担了被他承让的虚名。却见韩锷忽解了袍子身子一跃一钻就钻到了水里。十一月的水想来极冷可韩锷已象条鱼似的沉潜下去。不一时露出水面吸口气又再潜下。如此三五回他钻出水面时一声大笑身子一腾而起带起一大片水花如传说中架着碎琼乱玉偶笠人间的王子:青云衣兮白霓裳……

    四周夜阑寂碧海青天杜方柠也被他逗笑了拿着他的袍子迎上去。却见韩锷手里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捧了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只听他笑道:“他们说这湖里有果然就有。你看这就是红酥贝。”

    那个小贝壳上纹理隐隐果然是好精致好特别的一种贝。只听韩锷笑道:“明日你生日我没别的什么送你又不是春天你又不爱花儿草的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抹红也还吉庆。据说这个贝儿上的红年头越久颜色是越真的。就把这个送你吧。”

    杜方柠轻轻接过衬着那贝上的红色看着韩锷冻白了的紧抿着的唇只觉——就是陪他把命葬在这里也值了吧?她出行塞外以一娇养女儿之身风尘疲倦虽说有一部份也是为家门但如果仅为家门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的……

    杜方柠手里紧紧地握着那贝那贝壳才从十一月冬深的水中捞出本冷冷的。可她不知怎么的却觉得那贝上的红热成一烫直要烫入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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