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通明断定白晴云是自杀而死的话一出口,白清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但立刻就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一边的白新雨伤心落泪,却也没有表现出惊异或者愤怒,似乎对白晴云的轻生厌世早有准备。

    尹通明目光扫过,看看白家兄妹,又看着沈易説道:“请恕在下直言,祝夫人虽然是祝家庄的女主人,但是并不快乐,身心俱疲,长年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如今有此下策……”

    他住口不再往下説,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白晴云发病时疯魔般的样子人人都见过,也都理解她活着的痛苦,如果一个人活着生不如死,是不是选择死亡,反而是一种堪称幸福的解脱?

    沈易低头看着白晴云满足而宁静的苍白面容,问道:“不知尹大夫可知祝夫人的茶粉是从何而来?”

    尹通明犹豫片刻,扭头去看老管家祝福,説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也许祝管家知道?”

    老管家祝福在一旁忙接口説道:“沈大侠,夫人惯常服用的茶粉一般都是xiǎo人代为购买,在山下的几家茶店茶馆都有买过,不过夫人最喜欢的还是老茶馆所制的茶粉。xiǎo人年纪老迈,也常服用雨雾茶粉去痛安眠,但是……”他垂下头,表情悲伤,轻声説道:“谁知道,夫人会……。”

    眼见又是一条生命逝去,沈易心情黯然。他谢过尹通明,转身待要出去,却看见窗前的几上,摆着两个细瓷的花瓶,花瓶中插满各色的茶花,一朵朵娇艳欲滴,应该都是那卖花姑娘祁xiǎo玉亲手从花树上摘下,又亲自送过来的吧。

    花虽然鲜艳,可早晚会凋落成土,而一个人的生命也是如此脆弱,无论辉煌,还是渺xiǎo,最后的结局不也是一死?

    沈易走出门来,站在长廊下。

    花园中,鲜花绿树遍地,阳光是那么灿烂,可为什么有些人的心中就不能照进这样灿烂的阳光?

    他低头走出祝家庄,又走过那条掩埋在草丛中的山道。等再抬头,他又到了县城中,到了那个有古树遮盖的xiǎo巷中。

    老茶馆里,还是飘荡着浓浓的茶香,火炉上的茶壶冒着腾腾的热气,满面皱纹的老掌柜眯着眼睛在柜台后打盹,xiǎo伙计阿木笑容洋溢,勤快地端茶递水。

    沈易坐在窗边,跟前次来时同样的位置。

    窗外,依然是热热闹闹的一道古街xiǎo巷,一家家的xiǎo店铺,人来人往,似乎从恒古以来就如此了。祁家花店竹门半掩,里面隐隐绰绰也看不清是否有人,只见窗下的几盆茶花正在盛开。

    沈易喝一口茶,疲累的精神一振,赞道:“好茶。”

    阿木正在用抹布擦旁边的一张桌子,立刻应道:“xiǎo的上次就跟公子説了,咱这雨雾茶是最好的。”

    “听説雨雾陈茶可以制成茶粉?”沈易又喝了一口,缓缓问道。

    “哟,公子真有心,连这样的事都知道了。”阿木嘻嘻地笑道:“是啊,这是本地的秘方,一般都不传外人的,像咱们茶馆制成的茶粉也从不专门外卖,只是半送半卖给几家熟客而已。”

    “哦?这么説来这雨雾山周近的居民都习惯服用此茶粉?”沈易问道。

    阿木笑道:“我们是从xiǎo就服用的,或是加在饭汤中,或是放在饮水中,有些瘾重的人,一天都要用几次才行。”

    沈易没有説话,端着茶杯,却没喝,想了想又问道:“这茶粉食用多了,会不会有不良反应?”

    “不良反应?什么不良反应?只听説服食之后口底留香浑身舒坦,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啊。”阿木索性也不擦桌子了,走到沈易的桌旁,陪他説话。

    “没有不良反应?那就更不会因为服用过多而致人于死了?”沈易説道。

    “公子是从哪里听来的?当然没有不良反应了。”阿木笑着説,似乎觉得沈易这问题问得很是没道理。他突然一拍自己的头,又説道:“哎呀,有可能会致死啊,镇上的大名医尹通明尹大夫就曾经説过,这茶粉如果一次吃得太多,是会害死人的,可话説回来,好好的,谁会吃那么多的茶粉寻死呢?”

    他话音才落,柜台后的老掌柜哼一声,也不睁眼,説道:“瞎説,这雨雾茶粉怎么会吃死人?我老人家吃了大半辈子,也没一diǎn被毒死的迹象。”

    阿木不服气,説道:“你老人家吃得还不够多呗,这茶粉有毒的话,就是前天尹通明大夫在这里亲口説的,尹大夫的话怎么会有错?”

    老掌柜又哼一声,不再接话,继续打瞌睡了。

    沈易问阿木道:“你方才説,尹通明大夫前天来这里告诉你雨雾茶粉可能有毒?”

    阿木説道:“不错啊,尹大夫前日傍晚来对面的祁家花店找祁xiǎo玉讨要鲜茶花,吃了闭门羹,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就来咱这茶馆吃茶,随口説起雨雾茶,就説是他新研究出来的,大量服用雨雾茶粉是会吃死人的。”

    沈易不再继续问下去,慢慢地喝着茶,看着对面的祁家花店。

    祝天威死了,白晴云也死了,祝家庄落败至此,这xiǎoxiǎo的花店和那个买花的xiǎo姑娘以后靠什么为生呢?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窗户,挡在沈易面前,也挡住了他思索的目光。

    背对窗户的阿木身体突然没缘由地一颤,似乎身后传来一股森冷的寒意,连照进窗来的阳光都似暗淡了几分。他才待要回头看,没留神手一抖,将桌上的一只茶杯碰翻。

    茶杯在桌上滚了一滚,滚下桌沿,眼见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却有一把很长很宽的剑好像从虚空中伸出来,托住了茶杯,再稳稳地放回桌上。

    阿木惊得呀的一声叫,就看见方才窗外冷气森森的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一瞬间就从窗外冲进了屋里,及时接住了即将落地的茶杯。

    这人本来就像他手里的那柄又长又宽的铁剑一般冷冰冰硬邦邦,可突然冲阿木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大嘴一咧,居然露出了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阿木不由得也眨了眨眼,只觉得窗外的阳光重新灿烂,房里也恢复了正常的温暖。他迷惑地看看这人,再看看依然坐在桌前,仿佛什么异常都未察觉到的沈易,自己摇摇头,抬手摸摸额头,还以为方才失了神,看花了眼。

    沈易慢慢地喝着茶,对这人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这人已转过身,面对沈易。他一双眼睛不大,却是精光四射,盯着沈易,似乎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利剑,渴望对敌交锋。

    可沈易的目光却温和平静,自然地望着前方,既不是专门不看他,也不是刻意要看他。

    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这人才悻悻地放松全身绷紧的肌肉,手一挥,看也不用看,呛啷一声,那把又长又宽的铁剑就如自己长了眼睛一样,光芒一闪,临空翻转,已插入他背在身后的剑鞘之中。

    这漂亮的一手,顿时让阿木大声叫好,连柜台后的老掌柜也睁开了眼睛,特别打量了这人几眼。

    沈易静静地坐在桌旁,抬头对来人一笑,説道:“盛兄请坐,这里的茶很好。”

    盛东来多少有些意气不平,却还是坐在了沈易的对面。

    阿木忙不迭地放好茶杯,香喷喷热乎乎,倒满一杯茶。

    不管是名茶也好,醇酒也罢,盛东来没有一diǎn的兴趣。他的眼睛只盯着沈易,説道:“沈兄,你我身为剑客,一生修练剑术,就是为了能得一对手,你为什么就不与我比剑呢?”

    沈易长长叹口气,虽然笑容依旧,却似乎藏着深深的无奈,説道:“盛兄,这雨雾茶为当地名产,天热地湿,正适宜饮茶清清暑气。”

    盛东来目露精光,片刻又消失,神情萧索,説道:“你能告诉我为何不与我比剑吗?”

    沈易又叹口气,説道:“在下鲁钝,练剑只为护身擒凶,哪里还谈得上深修剑术?”他説得谦虚,不似作伪,而是真心已对剑术不再潜心修习了。

    盛东来瞪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突然説道:“我明白了,你是觉得你如今身缠杂务,所以练剑之心不纯,自以为已经远离剑道了?”

    沈易抬头看他一眼,随即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

    杯中剩下半盏清茶,清澈纯质,可人心却是多么容易被纷纷杂杂的事物所侵扰。

    他又抬起头,看着盛东来,説道:“我不如你,你对剑真诚,而我……”他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我见过太多的人心丑恶,我担心我……已剑意不纯。”

    盛东来一心只为剑道,从未想过人心,这几日在祝家庄亲眼目睹生死,虽然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却也心里有了阴暗。沈易的一番话,他本不是很明白,但低头再想,这几日亲眼所见沈易与人周旋,辛苦查案,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个人身累可以休息,心累却最难恢复。以沈易身在官府之奔波劳碌,又常见种种人心之丑恶,怎还能保持心境的单纯平静?又怎能继续去追求剑道之精纯?

    盛东来转开目光,似乎已不忍去看沈易那依然平静如水,却暗中波涛难平的面容。良久,他用力一拍桌子,叫道:“拿酒来,今日不比剑,比酒。”

    沈易微微一笑,也不阻拦他,只将满腹心事藏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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