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如此漫长,永远都过不完似的。

    阿月暗自长长地叹气,突然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一颗心好像悬在了半空中,不能上也不能下,为了什么?是为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吗?

    沈易在昏睡中也是安静的,只是双眉紧紧皱起,似乎还在压抑着剧痛。可无论如何痛苦,他都是紧紧咬着牙关,绝不发出一声呻吟。

    阿月怜惜地用丝巾拭去他额头的冷汗,手指无意中碰到他的脸,顿时像被火烫了一般,迅速缩回手,心却咚咚得跳个不停,突然想,为何自己手上戴着手套,而不是……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抬头茫然四顾。她看见同在房中的柳清云和华素苏并未注意到自己,偷偷舒了口气,脸却发红发烫,好像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不禁垂下头,两只手深深地缩回袖中。

    华素苏坐在桌边,一会儿探头看看床上的沈易,一会儿望望窗外的残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柳清云双臂环抱在胸前,正在桌前的尺寸之地踱步,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而又疲惫不堪。听到华素苏的叹气,他停住脚步,好奇地低头看看她的脸色,説道:“怪了,你居然也会有烦心事?”

    华素苏抬头看他一眼,不像往常那样回嘴发脾气,神情忧郁,似乎心中多了很多的心事。

    柳清云笑道:“不得了,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在想什么?”

    华素苏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説道:“其实江湖一diǎn也不好玩,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没有人有真正的自由,最后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柳清云本来想嘲笑她,可笑声卡在喉中,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低头想了想,觉得华素苏这话竟是説中要害,不由得也跟着叹口气,説道:“江湖本来就不是玩的,江湖是要拼命的。”

    “一旦入了江湖,就永远没有退出之路,对不对?”华素苏抬头看着柳清云。

    “不错,一旦入了江湖,就永远是江湖人。”柳清云説得有些悲伤,却也有更多的豪迈。

    华素苏冲着床上的方向努一努嘴,説道:“所以他从来也没有退出过江湖。”

    柳清云扭头看着沈易,沉吟半晌,才説道:“他从来就没有退出过江湖,没有人可以退出江湖。”他突然心里明白了什么,很快地接着説道:“他本来就没想过要退出江湖,他只不过想做更多的事,想救更多的人而已。”

    “所以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快乐。”华素苏説道。

    柳清云将手背在身后,又原地转了两圈,説道:“你怎么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不快乐?”

    “承受太多的人从来就不会是快乐的人。”华素苏轻声説道。

    柳清云深深地看她一眼,説道:“你已经很了解他了吗?”

    华素苏苦笑着摇摇头,説道:“不,我一diǎn也不了解他。”她慢慢垂下头,低声説道:“何况……他一直掩饰得很好,并不想被别人了解……”她又抬起头,看着柳清云,不等他説话,就抢先説道:“我本来以为我很了解你,现在我却觉得其实一直都看错了你。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在你的心上停留片刻,其实,你在乎很多事很多人,你可以为了一些事和一些人,不辞辛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就像你上次为了东村刘寡妇的独生子一事,连夜奔行八百里,只为了找到真凶,还她儿子的清白,还像这次你不过听些闲语似的消息,就千里迢迢赶到这个xiǎo镇相助沈大哥……不图名也得不到利,只为做一件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可以义无反顾,你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你和沈大哥,所以你们才会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还有青天府的宇文大人和诸葛先生,还有欧大哥……”

    柳清云沉默半晌,突然嬉皮笑脸地説道:“xiǎo妹子,你终于长大了,居然説了这么多的道理。”

    “你又在伪装了,就像沈大哥一样总想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为什么?”华素苏瞪了他一眼,却又轻轻叹口气,説道:“也许我是该长大了……可长大真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长夜再漫长,最终也会过去。

    华素苏从桌上抬起头,觉得枕了一夜的手臂发麻疼痛,左右一看,柳清云仰面躺靠在桌旁的另一张椅中,呼声微微还在熟睡,本来守在沈易床边的阿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华素苏慢慢站起身,舒沈几下困顿了一夜的腰身,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沈易双眼紧闭,面色虽然苍白,却已不像昨夜那般骇人。

    华素苏暗赞阿月的医术果然高明,再回过头,却见柳清云已醒了过来,双目闪亮,正盯着自己看。

    她脸上一红,好像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立刻离开沈易的床铺,走过去,在柳清云肩上狠狠打了一拳,压低声音骂道:“你醒了也不作声,想吓死人啊?”她又看看柳清云的面色,“你怎么了?神色这么古怪,不是生病了吧?是不是伤口疼?”就像从xiǎo到大那样,从来不避嫌疑,她説着伸手就去摸柳清云的额头。

    柳清云往旁边一闪,顺势站起身,脸上换了平常的嬉笑模样,説道:“你才生病了呢,一天到晚心思重重。饿死了,去吃饭。”他转身就走,好像急得要逃避什么恐怖的事物一样。

    华素苏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再看看沈易,才跟着走出房间。

    酒堂里,月光族一众人以及欧景田等人早已坐在桌边用早饭。柳清云一屁股坐到欧景田身边,喝五喝六只叫快拿稀饭大饼来。

    吴三和六槐昨晚躲在柜台后,虽然受了惊吓,却是安然无伤,此时就跟平日里一样殷勤好客。

    华素苏只吃了半碗粥,心里放心不下,看看那边桌上的阿月脸上清清淡淡,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似乎全忘记了昨夜曾与众人有过一场同仇敌忾的厮杀。

    华素苏凑到柳清云耳边,低声説道:“那个大祭司阿月姑娘真奇怪,昨晚那么热心,今日又那么冷淡,还有他们那个总是气呼呼的族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柳清云回头望一眼,果然不见族长暗夜在座,説道:“别管别人的事,快吃你的饭吧。”

    华素苏咬一口饼子,又説道:“不知道沈大哥醒了没有?要不要送饭给他?”

    柳清云笑道:“你真是操心多,放心吧,沈易不会有事的。”

    华素苏刚想再问,话到嘴边却没説出口,因为已经看到沈易正慢慢地走过来。

    沈易的脚步有些不稳,却一直都在走。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的剧痛,可腰背已挺得笔直。

    柳清云看一眼沈易,再看一眼华素苏,笑道:“怎么样?我説对了吧?如果这diǎn伤就能伤得他爬不起床,他就不是沈易了。”

    龚千山的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像沈易身上所受的重伤,就算是最强健的壮汉也至少要躺在床上歇几日,可他只不过睡了一夜,就笔直地走了出来。这人好像是铁打的一样,可他明明同别人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也许他的意志才是钢铁铸成的。

    沈易走到桌边,微微一笑,同众人打个招呼。

    欧景田抬头看看他,虽然没有説话,神色间却已不那么冷漠。

    沈易左手扶住桌面,慢慢坐下。

    柳清云推过来一碗粥,华素苏放在碗里一个汤匙,然后瞪着眼睛看他怎么吃。柳清云是准备他出了差错时,要好好嘲笑一番,华素苏却是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想着如果他不方便的话,就自己喂他吃。

    沈易的右手还不能抬起来,松松地搭在腿上,可他很自然地伸左手拿起汤匙。他低头喝一口粥,又抬头眨眨眼睛,似乎很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柳清云将手中的大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地説道:“没什么,这饼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他有些失望,又有些佩服,失望的是失去了一次取笑沈易的机会,佩服的是他居然左手也使得这么灵活,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真正可以难倒他。

    华素苏低下头慢慢喝一口粥,心里也是很失望,失望的原因却与柳清云不同。她多么希望能为沈易做些事,哪怕只是喂粥这样的xiǎo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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