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左门,九卿廷议。

    散议后,石星与首辅王锡爵边走边聊。

    石星道:“元辅,正如方才廷议所言,我大明与倭国有什么仇恨,为了藩国如此已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当立即与倭议和,然后全师而还。”

    “为了达成此事,石某建议撤换备倭经略及蓟辽总督,令林侯官与宋仁和立即回京待劾!”

    石星几句话下是杀气腾腾,王锡爵觉得石星此举有些太过,但面上道:“这现在换将怕是有些不妥,若是东事再有起伏如何是好?”

    石星道:“倭寇经平壤,王京二战后,胆气已衰,晋州之战不过是画蛇添足。石某相信倭寇早有议和之念,听闻倭酋关白平秀吉已亲至釜山,这组显求和之诚心。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倭事。”

    王锡爵有些意动问道:“那么你心中可有人选?”

    石星精神一震道:“我保举兵部左侍郎顾养谦为备倭经略,原山东巡抚孙鑛出任蓟辽总督。”

    王锡爵抚须沉吟道:“好吧,此事你且上疏吧,但皇上那准不准,老夫可不敢担保。”

    有了王锡爵首肯,石星欣然离开阙左门,一旁侧眼旁观的张位上前对王锡爵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再说石星回到兵部后商议,众人在于石星积威下都是不敢出声,唯独职方司郎中申用懋质疑道:“启禀大司马,倭寇遣使议和之前即派兵围攻晋州城,还放言屠尽城中百姓,如此狼子野心,怎可相信他现在求和之诚心,而轻易退兵,反令倭人看轻,将来必留后患。”

    石星听了老大的不满意道:“正是因为之前晋州开衅,本来东征军早可班师回朝,眼下多添变数,再有什么后患,也是经略一人担之!眼下还师议和才是上策。”

    申用懋闻言无语,无论他如何说,石星已是决定以罢林延潮,宋应昌为部议结果上疏。

    眼见事已成定局,石星满意而去。

    次日,石星坐着大轿从府中上衙,他看了一眼京城大街小巷渐渐苏醒景象,然后放下轿帘闭目默然沉思。

    现在钟羽正已离吏科都给事中,林延潮在科道中势力大减。就算有些他的门生在科道里,但他当年是小座师,王锡爵才是大座师。没有王锡爵的吩咐,这些人是不敢轻易上疏。

    再加上此子又已是离京,身在千里之外又怎么能遥控朝政,他还以为他仍是礼部正卿不成?何况上次焚诏之事,天子早有意罢他官职,这一次晋州之役后,且让他回乡教书,也算是他石星成全林延潮了。

    石星想到这里点点头,林延潮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不在京师,只要朝堂上没有比自己官位更高的官员替身在朝鲜的林延潮说话,那就绝无可能扳过这个局来。再说天子及首辅王锡爵正是在器重自己的时候,石星料定林延潮翻不过这个局来。

    石星心底定了定,又是心道,朝鲜之役可保得明朝边境几十年太平,此事平复后过个几年再找个由头请林侯官出山吧。此人是有治世之才的,不可以埋没了,但朝鲜之事的担子也只能先由他来担着了。

    石星想到这里,这时候外面管家敲窗道:“老爷,通政司那边消息,兵部给事中张辅上疏弹劾老爷。”

    石星一愣,这张辅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是王锡爵的门生怎么会弹劾自己。

    随即他转念一想张辅是江西南昌籍,平日似与张位走得更近,莫非张位表态支持林延潮,如此可就不妙了。

    “疏中说了什么?”石星沉声问道。

    “奏疏还未递至文书房,这是通政司的人偷偷抄录下来给老爷密禀的。”

    奏疏没至六科前,任何官员都不知道奏疏内容,但通政司的人提前一步抄录下来,也是给石星通风报信。

    石星从轿窗接过劾疏看了起来,但见疏中指责石星以议和为诱饵,认为倭人会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决定,这到底是石星自以为聪明,还是认为倭人之蠢不可及。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石星之前对满朝文武解释议和是一等计谋,可以退敌。

    但是被张辅之这样一讽刺就成了石星用议和布了一个局,倭人完全按着他规划来走,好似就石星神机妙算,倭人都是傻瓜一般。

    “此乃误国之言!”石星手心将抄疏揉捏成团,此疏戳中石星痛脚,“书生怎么会知道其中关键?”

    石星长叹一声,默然看向街巷:“又有何人能知老夫苦心?”

    新民报报馆,从小楼上望去楼下的东交民巷依旧是车水马龙。

    “兵部给事中张辅是张位的人,他既上疏了,也代表张位出手了,此人能在内阁说一句话顶我们说一千句,如此我们也该有所动作了。”

    小楼内方从哲拿到通政司的奏疏抄本如是对周如砥言道。

    “那么敢问主编,我们要怎么做了?”

    方从哲道:“联络认识的科道言官,一并上疏为经略申辩,至于翰林司官则去几位辅臣那请愿,但是皇长子讲官那边不可参与此事。至于明日我会在新民报上将翁,史二位的文章刊出,以正视听!”

    周如砥深以为然道:“如此太好了,方主编,经略之危可解了。”

    方从哲笑了笑道:“你不怪我了?”

    周如砥笑着道:“之前经略被满朝上下猜疑时,主编没有站出来说话,我等确有误会一二,但现在没事,一切都解开了。学生向主编赔不是了!”

    方从哲摆了摆手笑着道:“你昨日说没有经略哪里有你我今日,其实不然,经略今日已是位极人臣,二品大员,荣华富贵有之,他又有何求呢?今日就算是回乡教书,以他三元及第,继承事功学统,将来史书上一定会有他的一笔!”

    “但是你我呢?你仅满足于史局修书,报馆写文吗?恰恰是你我以后不能没有经略的提携,甚至以后经略想要激流勇退,但你我也要想尽办法推他上去才是!”

    周如砥闻言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戴着叆叇,身材瘦弱的方主编竟回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话你听不明白了吗?大明立国两百余年,不是修修补补可以走下去的,譬如申吴县,王太仓他们一直不愿为大动筋骨的事,但早晚有识之士会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不变法国家必亡,不新政天下必失,此事又有谁来当之?学功先生既替我指出这条路,就要带着我们走下去,因为这是我辈应为之事,学功先生及你我皆责无旁贷,既身入此局,就要为天下,为江山社稷做力所能及之事!”

    周如砺闻言一揖到底道:“学生多谢翰长指点!”

    但见方从哲温和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儒雅文士的样子:“以后你到我的外间来做事吧!”

    周如砥看了一眼主编室内外的桌子,当即道:“学生多谢翰长提携!”

    方从哲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翰林院里,陶望龄与袁宗道,杨道宾,唐文献及几位年轻翰林正在慷慨陈词。

    “敏道兄方才问得好,大宗伯与大司马二人都是主张封贡议和,他们有什么不同?这话正是我要说的。”

    陶望龄喝一口茶,当即对众人言道:“大司马之议和,也是当即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他所主张出兵援朝,其意只想让倭军退兵就好,将来恢复到倭寇入侵朝鲜前的局面,凭心而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想的。”

    不少翰林也是点了点头。

    “但岂不知在大宗伯眼底,天下之事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向前的,此才为不易之易。现在倭国既出兵朝鲜,打破百余年来与我大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那也就意味我们再将倭人赶回去,两家互不通来往已是不能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顺应天下大势,今日一战将倭国打服气了,然后让倭国如蒙古朝鲜一般向称臣于我大明,而我大明再通过贸易从倭国赚取大量的白银。诸位可知,倭寇俘虏已向北镇抚司全招了,其国内盛产白银黄金,一旦为我大明所有,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目光都是露出憧憬之色。

    “而大司马如此议和,恰似别人打你一拳,你还他一下,疲于应对不说。此举更似少年中国说里,老大之帝国。什么是老大之帝国?害怕变革,只思如何继往,不敢思将来!惟保守也,故永旧;不进取也,难日新!”

    “说得好!”众人一并交口称赞。

    袁宗道点点头心想,确实陶望龄言辞犀利,因为他在翰林院实令不少翰林都心慕事功变法之说。

    袁宗道看去但见下面的翰林里眼底已有一股火在燃烧。

    袁宗道见此欣然点点头。

    随着陶望龄这么说,一名翰林此刻已经是忍不住起身道:“陶兄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当怎么办?”

    陶望龄道:“为今之计,我等当去文渊阁向元辅陈情!敢不敢去?”

    几人露出迟疑之色,这时候袁宗道站起身道:“吾愿往。”

    有袁宗道这么说众人也纷纷起身道:“吾等愿为少年之中国,而不为老大帝国。”

    ps:明日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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