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留了李悦等一夜,第二日仍旧攻城,等到战事稍歇才遣李悦等回去。李悦等连夜入宫,具奏所闻,赵桓召众大臣议事,李邦彦、张邦昌都奏一切依金人所请。

    消息传出,竟让这个夜晚成为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李纲破口大骂李税一行丧权辱国,连夜拟定奏折准备第二日上奏促请皇帝拒绝金人的要求。

    邓肃听说了宗望对曹广弼的要求则大感忧心,曹广弼却淡淡道:“怕什么!最多不过是到金营中陪大哥去便是!”

    石康哼了一声道:“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他自己身在虎口却还护着我们,想想当真令人感念。但大宋若真把我们交出去,那可就太令人寒心了!”

    不过此刻汁梁城内有两个人比邓肃等还要担优,这两个人一个是肃王赵枢,一个是康王赵构。金人的要求其中有一条就是亲王为质,赵估的大部分儿子女儿都跟着他逃了,如今留在城内的亲王就剩下赵枢、赵构两人。

    赵构听说了心腹从宫中买到的消息后,当晚愁得觉也睡不着。赵桓虽是他的哥哥,但老爸为了保命连帝位、儿子都丢在脑后了,只怕老哥比起老爸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古语云:最是无情帝王家。何况他赵家父子天性一个比一个凉薄,赵构将心比心,觉得要老哥赵桓为了保住自己而得罪金人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主子有难奴才愁,赵构空子优心时,他的三个心腹太监蓝硅、康履、冯益更是大伤脑筋。蓝硅便建议拥簇康王赶紧逃,到南方找太上皇去。

    对于他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建议,康、冯二人都嗤之以鼻,冯益道:“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办法:若是为质,不必所有亲王都前往……”

    蓝硅和康履对望一眼,低声道:“你是说……推给肃王?”

    冯益点了点头,蓝硅道:“若是这样,我马上就去走动!”

    “且慢!”康履道:“我们会这样想,肃王那边说不定也这样想!双方都走动起来,我们未必能占上风呢!”

    蓝、冯都道:“若依你说却该如何是好?”

    康履道:“咱们三人的富贵,全系在康王殿下身上了,王爷荣,咱们富贵,王爷辱,咱们就得死!如今天下眼看就要乱了,不如我们便趁乱博一博,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可知。”

    蓝、冯都问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康履道:“现在满朝都怕金人,肃王那边恐怕也怕得要死。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要求去做人质……”

    蓝洼惊道:“你疯了!”

    冯益却道:“有道理啊,有道理!”

    蓝硅问道:“什么有道理?”

    冯益道:道:“现在说是亲王为质,可这也只是金人狮子大开口,官家未必就会答应。就算答应,大臣们怕也不答应。就算大臣们拦不住,到金营做了人质也未必没有回来的机会。如果殿下能趁此机会,示天下人以勇,便可收众大臣之心,对殿下的将来大大有利!”

    三人商量了许久,都觉得这一招险棋值得博,当晚来见赵构,说了此计谋,赵构年纪不过十**岁,养于深宫妇人太监之手,是富贵惯了的人,忽然听了这等建议吓得够呛。但他终究是年轻人,还有几分大胆——也不管这大胆是青春时期的躁动还是无知无畏式的勇敢,总之被三个心腹好说歹说,心想若是博得对了,对自己的前程大有帮助,终于心动,采纳了康履的计谋。

    第二日上午宫中便有诏书下来,下诏括借私家金银,有敢隐庇转藏者,军法处置。只这一条可把汴梁的百姓——尤其是商人给得罪光了。赵桓在汴梁弄得天怒人怨,才得金二十万两,银四百万两,而民间己空。林翼预先得到消息,早命汉部赶紧把值钱的东西全藏起来了,而曹广弼眼见赵桓如此昏庸,痛声道:“数百万两金银,足养二十万精锐之师!既然有破国的打算,何不将此金银用于犒军?便是颁下购令,以十两金银买一女真人头,数百万金银可买金人级数十万,不数年之间,可令女真绝种!今日破国人之家以养胡人兵马,不知明日胡马再来时又当如何!”

    跟着,中书省宰执又奏请:“中山、太原、河间府并属县及以北州军,己于誓书议定交割金国,如有不肯听从之处,即将所属州府令归金国。”这分明是有皇帝在背后指使,否则中书省哪敢上如此卖国奏议?而奏议一上皇帝马上准奏,且命降诏三镇,令其归金——这一番竟是连掩饰也没有了!

    赵构本来还在犹豫,听说了这两件事后马上醒悟他老哥己是拼着千夫所指、青史骂名也要讨好金人,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决意用康履的计策先制人,趁着赵桓还没宣布派谁为质,抢先入宫,当着众宰相的面毅然请行,说道:“金人必欲亲王出质,臣弟为宗社大计,岂应辞避!”

    赵构此论一出,满朝无不喝彩,呼为贤王。赵桓也想不通这个老弟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勇敢,惊讶之余也颇感欣慰,当即以赵构为军前计议使,命张邦昌、高世则副之。又命引康王诣殿阁,与宰执相见。

    李悦对赵构道:“大金只是怕我朝失信,故欲亲王送其过河而己,并非长久为质。”

    赵构闻言大喜,心想这卜司赌对了,脸上却正色道:“国家有急,死亦何避!”这两句话是先前练习过好多遍的了,但他毕竟太年轻,忽然变得太过慷慨激昂未免有些不自然。

    但朝廷上下还是有不少人大感欣慰:大宋还有这等贤王啊,真是国家大幸!

    李纲当场就跪下力争道:“犒师金币,其数太多,虽竭天下之财且不足,何况汴梁一城?太原、河间、中山,乃是国家屏障,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险阻皆在其中,割三镇便无两河,失两河国何以立!又保塞,翼祖、顺祖、嘻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使,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今日之计,莫若择使姑与之议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以图迁延。加以时日,勤王大兵四集,彼以孤军深入重地,势不能久留,必求归,然后与之盟,则金人不敢轻中国,而和议方能久固。”

    赵桓不听,即以誓书授使者令往。李纲以执政身份将割三镇的诏书截留不遣,希望勤王兵将大集后事情能有变化。赵桓见李纲如此碍事,把这老顽固恨得牙痒痒的,但现在还需要他来保护自己,因此也不敢逼他过甚。

    李纲争了几日,最后赵桓终于占了上风,第四日才让少宰张邦昌辅佐康王前去金营,而割地诏书最终还是被李纲强行留下。

    汴梁人心惶惶之际,津门却是一片平静。

    正月中旬,陈正汇带着欧阳适答谢完颜虎的书信回到了津门。听他说完塘沽的事情,杨应麒的反应十分奇怪,不是优虑,而是疑惑,连道:“奇怪,奇怪。”

    “奇怪?”陈正汇问道:“说来也是,陈老居然会纤尊降贵跑到四将军幕后,确有令人不解处。”

    “不是,我奇怪的不是这个。”杨应麒摇头道:“浙江商人既然来了,那浙江士人进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这次不是陈显,也很可能会有别的人成为四哥的幕后之宾一一你们福建的商人、士人不就是这样陆续进入汉部的么?”

    陈正汇问道:“那七将军你奇怪什么?”

    杨应麒叹道:“我奇怪的,是陈显为什么不跑来找我,而跑去找四哥啊!”说着瞪了陈正汇一眼道:“当初你也是这样!”

    陈正汇笑笑道:“当初我是先见到四将军的,那也是缘分。”

    “缘分?”杨应麒道:“那这次陈显也是缘分?要知道我可是和四哥一起见到他的!而且当时我是以礼相待,四哥却显得有些不礼貌。他既然有心进入汉部,居然也不来找我而去找四哥?四哥能给他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给他么?还是说四哥的魅力比我强?不至于吧?”

    陈正汇听到这里也陷入沉默,似乎在认真考虑杨应麒的这个问题,许久许久才道:“七将军,也许我和陈老先找上四将军并不完全是巧合。现在想想,如果我仍然抱怀初来时的打算的话,很可能也不会选择你,而是选择四将军的。”

    杨应麒问道:“为什么?”

    陈正汇道:“因为七将军你把自己保护得太过严密了。”

    “太过严密?”杨应麒问道:“这是什么话?”

    “七将军,你听我慢慢说。”陈正汇道:“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者是习惯使然,总之七将军你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敞开心胸的人一一至少我看来如此。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了,也常常弄不懂你的心思,何况初来之人?”

    杨应麒呆了呆,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陈正汇又道:“四将军却不是这样,他为人有精明处,又有疏略处,城府不可谓浅,但他这个城府处处是没关上的后门,聪明人总能找空子钻进去。所以我和四将军相处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四将军未必算得上君子,但我既知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就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了。”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可怕么?”

    陈正汇笑笑道:“现在我当然觉得七将军不可怕,因为我己经知道了七将军其实还是蛮君子的。不过要知道这一点真的很难啊!”

    杨应麒叹道:“这么说来的话,也有道理。”

    陈正汇道:“还有一点,就是四将军和七将军的才能大不相同,所以许多人才会选择四将军。”

    “才能?”杨应麒道:“我的才能不如四哥么?”

    “不,恰恰相反。”陈正汇道:“四将军为人志大而才疏,有些地方精明,有些地方糊涂。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大家比较好糊弄,可以存着一些自己的心思。但七将军你心思较四将军细密,若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事情也就算了,但要是成为你的左右臂膀,便打个小算盘也很难瞒过你。所以……”他顿了顿,叹道:“所以在你手下做事,有时候还是蛮辛苦的,远不如在四将军麾下来得自在。”

    杨应麒不悦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肯跑来帮我做事了?”

    陈正汇叹道:“正汇的志向和四将军的志向大相径庭。我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潜伏于四将军帐下。后来现七将军之志与正汇不谋而合,自然来归。”

    杨应麒沉吟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忽然语调一变,说道:“那你说陈显跑到四哥帐下,存的又是什么主意?”

    陈正汇道:“陈老城府甚深,正汇暂时还探不出来。”

    杨应麒道:“不用探,用常理推断便可。观人察事,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则人人无所遁形!陈显教四哥暗中扶植各方势力拓辽口、开率宾、抚塘沽,既对四哥有利,也对汉部有利,由此可见他手段甚正!再看他不肯阿谈蔡京以取富贵,则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定得也不低。这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可正是因为他看来是个连卑鄙手段都不屑用、连因循苟且都不肯为的正人,事情才更加可疑!”

    陈正汇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应is:“恐怕他来汉部和你一样,目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富贵,更不是为了要助四哥上位。他布下的这个局面,明里是对汉部有利,暗中是对四哥有利。但在这个‘暗局’中或许还有一个‘暗局’,那就是对他想办的事情有利!”

    陈正汇问道:“那他想办什么事情呢?”

    杨应麒反问道:“你说呢?”

    陈正汇沉吟道:“莫非是……为了大宋?”

    杨应麒微笑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陈正汇皱眉道:“算来他接触我们汉部时间也不短了,难道到现在还存这等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应麒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他虽然都深受赵氏养育,但你毕竟年轻。陈显算起年龄来可以做我们父亲了,要老人家改变想法可是很难的。再说,他现在到底怎么想我们也还不是很清楚,也许他早己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陈正汇道:“那眼前塘沽守臣的事情……”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吧。”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我们提出这事,也不过想逼四哥一逼,看他有什么反应,如今目的己经达到,这事便不着急。再说,陈显在大宋资历虽深,在汉部却还是刚刚浮出水面。纵然他的门生遍布东海,但忽然委他以方面之任,张浩、杨朴他们都会心存不服。”

    陈正汇问道:“但现在四将军毕竟己经把他推出来了,我们若忽然转了口风要将他闲置起来,似乎也不妥当。至少四将军那边会对七将军不满。”

    “闲置当然也不行。”杨应麒道:“陈显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是人才,闲置了便可惜——我们汉部初立,在在都需要人!像你和张浩、杨朴他们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何况闲置?”

    陈正汇道:“那七将军可要大用他么?若要调他来中枢,四将军未必肯放人。把他派去犷主持流求、麻逸也不妥当。但若任他留在塘沽,塘沽除了封疆大员之外又哪里还有其它的重任?”

    杨应麒说道:“我的想法和你大大不同。塘沽没有重要的职位,我们可以辟一个出来!我的意思,是要在塘沽开办一所政学,专收两河各地的学子。普通老师可以由管宁学舍这边派去,至于山长,便请陈显来做。你认为如何?”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但是七将军,这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缺,但影响力却比补他为塘沽的守臣来得更为深远,所以还请谨慎!”

    杨应麒道:“大宋的官僚体系我早看不惯了,但我们既然有心于宋,那么在这上面便需花心思。这些年我们己经建立起来一个比较通畅的行政体系,律学、统计学等都己上了轨道,这套东西是在治理辽南、流求的实践中形成,但在辽南、流求行得,却未必完全符合大宋的情实。所以我们必须把这套体系和大宋的本土情况融会贯通,并着重培养相关的人才!这事我本来想亲自来做,但现在哪里分得开身?陈显娴熟政务,善于理财。不但深知中原的情况,而且他在大流求和塘沽都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我们这套政制也有独到的见解一一这从他在桃园学舍留下的讲学记录己可见端倪。所以办这塘沽政学,他应该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早就留心他了么?竟然还读过他的讲学记录?”

    杨应麒笑笑道:“和我们汉部接触的大宋士大夫里面,他的身份算是极高的了。他在桃园学舍讲政学的记录我自然要留心。只是我没想到以他的风骨,回四明以后竟然还会出山帮四哥规划大局。”

    陈正汇听得心中一动:“陈老出山的时间,似乎正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这中间是否有联系呢?”因为只是空想没有证据,便没鲁莽说出口来,又担心另外一件事情,说道:“请陈老来办这政学,想来还是合适的。可是七将军,如果我们汉部事业顺利的话,那这政学前几期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要大用的!若让陈老来做这山长,将来他的地位……恐怕是非同小可。”

    杨应麒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他会把汉部给卖了?”

    “这倒不是。他在汉部的地位越高,只会让他对汉部更加归心。”陈正汇道:“但他现在毕竟是四将军那边的人。”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但过两年也许就不是了。对陈显这样的人,与其防这防那,不如敞开来让他入局一一就像当初我对待你一样。”

    陈正汇看着杨应麒,良久才问道:“七将军,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汉部有信心!”杨应麒道:“因为我相信,汉部值得大家来拥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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