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希尹果然赶在黄昏之前到达津门。西斜的阳光下,津门己与他上次来到大不相同:一道高度不亚于辽口的城墙从市区北部竖起,拦在山海之间。除了城墙之外,尚有许多防御工事正在动工。这道城墙的费用,汉部财政出三分之一,津门大户出了本分之一,津门市民捐了三分之一——上次金主“南巡”时的恐慌场面实在令人难忘,因此官府一表示要修建防御工事,津门上下十几万人当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半年功夫便建起了一内一外两道城墙!此外一座靠近海边的碉堡也正建设当中,不过真要投入使用怕要一个月之后。

    如果说津门开港的前七八年是金汉“温情脉脉”、互相争取信任的和平时期,那阿骨打南巡之后就是双方撕下半边脸皮互相威慑的冷战时期。不过这道城墙虽然厚实,杨应麒却还是认为它用于威慑的作用远大于实际的效用!因为津门市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缺水!如果战争打到城墙底下,那势必是惨烈异常的倾国之战。一旦攻击方截断源于城墙外的河流与水源,津门内部的水井孰算没有全部枯竭,剩下的那些也绝难供应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军民的使用!幸好,对于水源的多少和布局,女真人未必能知道得像杨应麒这么清楚,所以这道城墙还是很能拿来吓唬人的——比如眼前这位完颜希尹,见到这道城墙后脸色明显阴暗了两分。

    杨应麒站在城门口,含笑道:“希尹兄!好久不见,想煞应麒了!”

    完颜希尹指着那城墙冷笑道:“津门不是不需要城墙的么?”

    杨应麒叹道:“没办法,最近海盗太多,弄得人心惶惶,只好把城墙修补修补,算是防盗了。”

    海盗不从南边来,却从北边来?真是荒谬!但完颜希尹听了只是一声冷笑,也不多说什么。

    杨应麒与完颜希尹并骑而行,于鞍上问道:“希尹兄这次来,是国主又要来给我大哥加官进爵么?”

    完颜希尹哈哈大笑道:“骑马都己经是勃极烈了,还怎么加?”

    杨应麒嘻嘻笑道:“这个汉部勃极烈自然是没法加了,不过像给宗翰、宗望他们一样,给我大哥一百几十个空名宣头,也是让人高兴的事。”

    完颜希尹笑道:“汉部需要这些么?”

    杨应麒道:“若是国主赐下,我们总会感恩的。”

    完颜希尹大笑道:“那容易,容易得很!不过……”

    杨应麒问:“不过什么?”

    完颜希尹道:“上次册封骑马为勃极烈,己是罕有殊恩。骑马想要再得荣光,可得先立功才好。”

    “哦?”杨应麒问:“立什么功?”

    完颜希尹道:“七将军到时候听了诏书就知道!驸马如今病好了吧?能下床接诏了吧?”

    杨应麒笑道:“大哥的病早好了!只是最近汉部事务太忙,抽不出身来到会宁参见国主。”

    完颜希尹微笑道:“有机会的,有机会的。”

    两人欢声笑语,犹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不知道的人看见非大赞他们二人交情深厚、汉部女真亲如一家不可。

    还没进大将军府,折彦冲已亲到门口相迎,挽了完颜希尹的手进府道:“上次你来,我正病着,可失礼了!”

    完颜希尹笑道“无妨,无妨!”

    进了内府,折彦冲便要请他喝酒,完颜希尹止住道:“喝酒的事再说,先请骑马接皇上诏谕!”

    折彦冲忙吩咐摆了香案接旨,完颜希尹摊开诏书读道:“宋人狡黯无信,先结叛逆之张觉,为我大金平定后,复不还逃亡户口,且治军燕山,有不测之心!今特诏谙班勃极烈杲(斜也)会同六部路军都统昌(挞懒)、西路都统宗翰、南路都统宗望、中京路都统折彦冲、左金吾上将军耶律余睹、知枢密院事刘彦宗于大定府商议伐宋事宜。不得延误!”

    折彦冲惊道:“国主己经决意要伐宋了?”

    完颜希尹道:“驸马,先接诏吧,若有什么事情,到大定府与谙班说去。这等大事,跟我说了也没用。”

    杨应麒目视折彦冲,要他找个借口拒绝,完颜希尹瞥见他的眼色,补充了一句道:“如今东京道一带道路不靖,中京道一带又有盗贼出没。因此皇上特准与会者带兵扈从。”

    杨应麒心中一动:“吴乞买许大哥带兵前去?”便问道:“如今道路不靖,我大哥为大金南征北战,结下仇敌甚多,若无五千兵马怕会出事。”

    完颜希尹道:“五千人马?境内行军,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杨应麒道:“四千?”

    完颜希尹道:“三千之数!过之便是逾节!”

    杨应麒心道:“三千骑兵在大哥手下,攻坚取胜或者不足,防守转战绰绰有余!看来吴乞买还是真的有点诚意要与大哥商量……咦,不对,这事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呢?”

    那边折彦冲却己奉诏,对完颜希尹道:此诏虽接,但伐宋之议,彦冲恕难赞同。”

    完颜希尹道:“赞同与否,到谙班面前再议吧。彦冲兄,我明日便回,大定府之会,你可别迟到。”跟着说了会议开始的日期。

    折彦冲道:“放心,我准备准备就来。”

    杨应麒送了完颜希尹到驿舍休息,准备第二日再送他出城。回到大将军府,只见完颜虎正拿着诏书说:“你真要去么?”

    折彦冲道:“是。”

    完颜虎道:“伐宋不伐宋都没什么,只是我怕四叔五叔他们会为难你。”看见杨应麒来,说道:“应麒!你也来参详参详,看看这次能不能去。”

    杨应麒道:“若有三千精骑扈从,那除非是落入陷阱,否则对方便是有三万骑兵也未必能困得住大哥!”

    完颜虎道:“那万一就有陷阱呢?”

    折彦冲笑道:“放心!从辽口到大定府都是我守卫过的地方,他们要想坑我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也道:“我们在东京道、中京道、辽西走廊耳目众多,少量兵马不怕,若是大部队调动绝对瞒不过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先制人,在这片地区完全可以来去无阻。所以这一条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国主既然肯让大哥领兵前去,想必在这一点上是要让让大哥放心的。”

    折彦冲道:“应麒说的不错!”

    “可是……”杨应麒道:“可是大哥,国主为什么要让你放心?”

    折彦冲沉吟道:“大概是怕我借故不去。”

    杨应麒道:“可是这次大定府的聚会真有那么重要么?值得国主如此退让?我看其中有诈!”

    折彦冲道:“什么诈?”

    杨应麒道:“这个……我暂时还想不出来。嗯,大哥,如果到了大定府,你打算怎么回复他们?”

    折彦冲道:“我会尽量跟他们争一争!”

    杨应麒道:“有不南侵的可能么?”

    “南侵恐怕是不可能没有的了。”折彦冲道:“但我希望他们能答应我们只取燕京路——这里从来就不是大宋的地方1然后我们再帮宗翰取西夏河套之地、帮挞懒经营大漠作为交换。希望这几条能让他们动心。”

    杨应麒沉吟道:“就算他们肯答应这个,恐怕也不过为辽南争取得三、五年时间罢了。”

    折彦冲道:“三五年还不够么?”

    杨应麒笑道:“够了,够了。”

    完颜虎在旁边瞪眼道:“什么三五年?什么够了?”

    杨应麒笑道:“大嫂,你想会宁不?”

    完颜虎怔道:“怎么突然提起会宁来了?嗯,有时候也想的,不过现在不方便回去,那也没办法。”

    杨应麒道:“希望五六年之后,我们能去看看。我也想知道那里变了多少!”

    “五六年啊……”完颜虎憧憬了一会,忽然脸色一变道:“应麒,你们要打会宁么?”

    折彦冲淡淡一笑道:“你紧张什么!这头小麒麟你还不知道他么?死人太多的仗他是不会干的。”

    完颜虎不解道:“死人太多的仗?”

    杨应麒道:“大哥这句话深得我心。上上之道,自然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这一点我们现在还远不能达到。退而求其次,便是希望国主能在我们的压力下改革,让北国大多数人都能过上比较好的生活,让会宁和津门的人能够自由来往。”

    完颜虎听得半懂不懂,问道:“那究竟是要不要打仗?”

    杨应麒反问道:“大嫂你怕打仗么?”

    完颜虎眉毛竖起,说道:“那要看跟谁打,为什么打。要是五叔像上次二叔那样,又搞一次什么南巡,那我们不打也得打!怕什么!不过若不是那样,仗还是少打些吧。反正我们现在也能自立了,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不用靠打仗掠夺来过活。”

    折彦冲笑了笑,杨应麒道:“大嫂说的太对了!我也总期盼着天下太平、四海无兵的那一天!不过我们这样想,别人可未必这样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折彦冲道:“对了大哥,这次你可打算带哪个哥哥一起去么?”

    折彦冲道:“自然要。”

    “那……”杨应麒问道:“带谁呢?”

    折彦冲道:“游战之术,自然是六弟第一。”

    杨应麒惊道:“六、六哥?”

    折彦冲奇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这个……”杨应麒道:“好像没什么不妥,可是……可是六哥合适么?”

    折彦冲笑道:“当年铁奴带着三百个马贼,便能在辽人几十万军民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如今拥劲卒三千人,背有辽南强援,前有密子探哨,你还担心什么!”

    杨应麒也知道折彦冲最近很宠信萧铁奴,而论才能萧铁奴也确实最合适。他一时答不上来自己担心什么,脑中几根线条闪来闪去,就是串不到一起。

    “难道……是我多虑了?”

    杨应麒从大将军府出来,在路上徘徊了许久,竞朝海边而来。此时夜幕己降,但杨应麒身份与众不同,自有水师校尉给他开门领路,上了曹广弼的座船。

    曹广弼所在的这艘大船不是汉部水师的船只,而是他向欧阳家买来的私船。本来欧阳济要巴结他,就想白送。但曹广弼却坚决不肯,一定要按市价买下。这艘双桅大海船价值千金,但曹广弼囊中颇丰,便买下十艘这样的大船也不会感到吃力杨应麒经营的私产里都给几个哥哥留下相应的份额,所以自曹广弼以下几个将军个个富得流油。

    曹广弼并不太习惯在船上居住,但他也不像萧铁奴那样怕水晕船,这时正皱着眉、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看,忽听杨应麒来,微感惊讶。两人见面,曹广弼开口便问:“是宋使的事情出了什么纰漏么?”

    “不是。”杨应麒道:“是完颜希尹来了。”

    “完颜希尹1?曹广弼一凛,叹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是来命我们侵宋的么?”

    “还不算是。”杨应麒道:“他是要大哥前往大定府走一趟,商议伐宋之事。”

    曹广弼微感意外:“让大哥去大定府?这算什么!要扣大哥为人质么?可也没把事情做得这样明显的啊。”

    杨应麒道:“他允许大哥带兵前往,但限定不能过三千人。”

    “三千人三千人够了1?曹广弼道:“如今辽口到大定府道路通畅,岔道众多,地形也利于奔驰。若有三千轻骑,除非是设下陷阱,否则是很难截杀大哥的。不过只三千人的话,大哥自保可以,要想袭击会宁黄龙府就显得力量不足了。显然会宁是考虑到既要我们放心,又要让我们的兵力处于他们能控制的情况之下。这样看来,吴乞买好像蛮有诚意的。”

    杨应麒叹道:“没错,他是有诚意,可就是太有诚意了,我们才要担心。”

    曹广弼问道:“大哥决定要去了么?”

    “嗯。”

    “他打算带谁去没有?”

    “我本来想建议大哥和二哥一起去的。”杨应麒道:“不过我还没说话,大哥便己开了口,要带六哥去。”

    曹广弼点了点头道:“老六很合适。他去比我去好。不过大哥既然决定要去,应麒你还是要做好准备,辽口、东津和曷苏馆都要进入半警戒状态,以防女真人有什么诡计1?

    杨应麒道:“二哥你在担心什么么?”

    “嗯,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感觉这件事情稍微有些不自然。”曹广弼道:“但我算来算去,都觉得大哥应该可以自保。”

    杨应麒道:“我的感觉和想法都与二哥一般。对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岸上去?”

    曹广弼奇问:“回岸上?”

    “嗯。”杨应麒道:“这次吴乞买虽然是让大哥前去商议伐宋之事,但大哥却不打算顺着他的思路走。我想,这多半是大哥舍不得你走的缘故。”

    “你是说大哥准备抗命么?”

    “我也不知算不算抗命,不过至少是比较温和地争取妥协。”杨应麒道:“大哥准备争取让宗望只取燕京路。然后我们再帮宗翰取西夏河套之地、帮挞懒经营大漠作为交换。若是这样,二哥你能不能不走?”

    曹广弼沉吟道:“这么说来,大哥是不打算按照元部民会议的决定来办了。”

    杨应麒道:“我们在元部民会议上的决定,也是说在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让会宁回心转意的情况下才从金南侵的。可不是说什么也不尝试就顺从!现在既然还有转圜的余地,总得先试试。”

    曹广弼摇头道:“这件事情,我不是很看好。宗望也就罢了,也许他真会暂时答应得了燕京就罢手也说不定。但宗翰那边,恐怕一个河套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至于挞懒,那更不可能答应!?

    杨应麒道:“有很多事情我们一开始不都认为不大可能吗?结果不也成功了。”

    曹广弼却只是摇头,说道:“如果老大真能争取到这结果,那我便不走了。不过我还是不太看好。我们和会宁之间的关系闹得这样僵,除非是我们作出重大让步,或者让大家的火气有所转移,否则是很难和缓下来的。如今汉部上下都不愿意作大退让,剩下的选择,要么就是直接起兵拼了,要么就是把祸水引向大宋用以缓冲双方的关系我想不出第三条路了

    杨应麒道:“若是现在起兵,只怕辽南这些年的建设成果会毁于一旦!?

    “这个我也知道。所以元部民会议表决的结果,说不定才是最对的。”曹广弼叹道:“我估计这次大哥很难争取到他想要的成果。不过他有这份心意,我己经很感动了。”

    兄弟两人一直谈论到月上中天,杨应麒这才下船,趁着夜色赶回市区。还没到七将军府,便见陈正汇的副手匆匆赶来道:“七将军!不好了!宋使和完颜希尹大人闹起来了!?

    杨应麒惊道:“闹起来?他们怎么会碰到一块去的?”

    完颜希尹和马扩虽然都住在驿舍,但待遇并不相同:完颜希尹是“本国”都中派下来的使者,代表的是金国的皇帝吴乞买,所以住在城西偏南的奉天寓;马扩是大宋来的使者,眼下宋金虽是盟国,宋、汉论文化种族也更为接近,但在行政上毕竟是外国,所以住在城西偏北的怀远寓。两个地方隔着几条街,完颜希尹和马扩怎么会闹起来呢?

    杨应麒仔细一问才知道马扩傍晚时要求到孤山寺上香,汉部虽然打算回绝他的册封,但也没有太过拘柬他,负责怀远寓的官员便派人“护送”他前去。马扩在孤山寺活动了半日,见孤山寺的主持大师们都不大敢理他,也猜出了汉部的去向,便踏月而归。

    津门此时的商业己颇为达,孤山寺出来的这片繁华区域夜里也有生意做,一路灯火明耀,犹如汴粱夜市一般。马扩来过津门不止一回,但津门的夜市却是第一次见到,一时感念颇多,走得也就不急了。他正感叹津门的文明时,忽有数骑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差点就把他给撞倒了!马扩当时就出口责备,马上那人听有人敢惹自己也停了下来,四目相对,两人竟然是旧相识马扩出使金国也不知多少回了,完颜希尹哪里会不认得?

    完颜希尹来津门十分正常,马扩也出现在这里就有些奇怪了,当下停马冷笑,问马扩又来大金干什么!

    马扩心念一动,随口就说:“这里古为大唐安东都护府辖地,今为汉部所在,没听说和大金有什么关系!”

    杨应麒听到这里暗暗叫苦,心道:“你挑拨离间也不看看时候!?汉部高层不怕得罪赵宋政权,却不愿结怨于大宋士人,所以折彦冲尽管看出宋使此次来意不诚,仍然抱着“以礼待之、以礼却之”的想法。现在马扩公然在津门大街上对着来宣诏的完颜希尹说出这等话来,这不是逼着汉部拿他问罪么?

    杨应麒问:“后来呢?”

    “希尹大人听了这句话大怒,拔出刀来就要杀马大人,谁知道马大人也不示弱,竟然拔剑相迎。陈正汇大人与下官当时刚好在场,陈大人命我赶紧来寻七将军,他留在那里应付。

    杨应麒皱眉道:“正汇虽然足智多谋,但他的身份不够,这事恐怕难以处理!?便命那文官引路,赶紧朝出事的地点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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