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畹,不,王韬在还是王利宾的时候,并非特别喜欢上海这个地方,在他看来,这座暴发户般膨胀的新都市虽然被洋人称作“冒险家的乐园”,但对他这个中国士子而言却没多少可留恋的,毕竟,想出人头地就得遭际公卿,可这座县城里最大的官不过是四品苏松太道,让人提不起胃口,给洋人当买办,一来不合他口味,二来怕要被人当“汉奸”戳脊梁骨的,不划算。23us

    可这次来,他的感觉完全变了,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和妻子久别重逢,而更多地出于对这座城市巨大变化的震惊。

    如今的上海虽仍是个小小县城,却聚集了正二品的巡抚、从一品的提督等一大批有头有脸有顶子的文武大员,而且也不似前几年那般官样做派,见到布衣清客,不管乐意不乐意,总会多少挤出几分笑脸来。大敌当前,用人就是保命保身家,再笨的人,也不会不明白这个理儿的。

    洋人也变了,不再只是传教士、买办、大班,而赫然多出许多诸如“钦差大臣”、“提督军务”的堂皇头衔,帮他们干活的华人也不再被城里人呼作“二鬼子”,人们看他们的目光也少了些敌意,多了些艳羡甚至嫉妒,本来么,要不是这些洋人,上海城早归了洪秀全的江山一统,逃难的人说长毛杀人放火,吃人心喝人血,洋人再坏,不过抢些东西,糟蹋几个好女子,总比让长毛进来连锅端好些罢?

    “如今这上海城已是龙虎风云际会之地,只要下番功夫,何患壮志不酬!”

    灌了几碗久违的黄汤,王韬扶着娘子林氏的胳膊,涨红着脸,翻来覆去地絮叨着。

    此间乐,不思去,虽然物价腾昂,居大不易,但王韬踌躇满志,打算在这里盘桓下去,他相信凭自己的身手,平步青云,布衣卿相,也不是什么镜花水月的空想。

    不过容闳显然有别的想法,他每天都跑到城西、城北的租界里,跟那些洋人清谈很久。王韬也喜欢结交洋人,却不懂洋文,因此只能跟一些中国通在县城茶馆里泡一泡,聊一聊。

    这个容闳,不是要师夷长技,实业救国么?中国之大,难道还有比上海更适合做这些的地方么?

    “我要走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容闳坐在王韬寓所的饭桌前,平静地吐出这句令王韬大吃一惊的话来。

    “要走?!达萌啊,你要师夷长技,和洋人并雄,除去上海,还有更好的所在么?”

    “紫诠差矣,”容闳轻轻摇头:“这里名义上是中国的县城,实际上是洋人一手扶植起来的买办都会,这里的洋人虽多,却大多希望把中国变成他们的肢体、器官,而不是一个独立自主、能跟他们分庭抗礼的独立体;这里的大清官员为了抵御南京军队,不得不倚重洋人的力量,因此他们不可能接受跟洋人有冲突的提议,至少现在不可能。”

    王韬沉吟着,他承认,容闳比自己想得更长远,更周全:

    “既如此,达萌自然不会去广州或者香港,更不会去北京、天津,那么你到底想去哪里,莫不成又跑去什么花旗国留洋?”

    容闳微笑着轻轻吐出两个字:

    “安庆。”

    “安庆!”

    王韬惊得几乎跳起来。他知道两江总督曾国藩正驻节安庆,但这座曾经的江表都会刚刚经历了惨烈兵焚(1),疮痍未复,满目萧条,实在难以想象容闳这种济世务实、学贯中西的人才会看中那里。

    “那个曾剃头(2)虽说号称一代文宗,讲究的却是程朱理学,对洋务不甚感冒,达萌又何苦用自己的热脸,去蹭这湖南佬的冷**呢?”

    容闳神秘地一眨眼:

    “紫诠记得华若汀(3)么?”

    王韬当然记得,华若汀是荡口华翼伦的长子,是苏、锡城乡远近闻名的麒麟儿。

    “紫诠不知道罢?华若汀已应聘入了曾氏幕府,正跟着曾大公子(4)试制轮船呢。他前日托人捎信约我加盟,说洋人的轮船再好却是洋人的,他们可以卖给我们打长毛,却断不肯卖给我们抵御他们自己的,因此这洋器械,洋轮船,终究要咱自己来造,紫诠,不管这位曾大帅口碑如何,单从这番志气,我就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

    “哦,”王韬一听之下,神色不觉也是一振:“达萌若真获大用,打算从哪里先着手?”

    “机器,人才。”容闳胸有成竹地道:“机器是西洋百器之母,只有引进了机器,才能从根本上建立中华洋务的基础,我们不但要引进造枪炮、造百货的机器,还要引进造机器的机器,只有这样,中华才能自强自立,至于人才……”

    “至于人才,无新人则无新政,人才不充,再好的机器也只能是一堆废铁,”王韬赞不绝口道,忽又蹙一蹙眉头:“可中华士大夫对洋务还是视作歪门邪道,就算不歧视,心里也总觉比文章举业矮了一大截,再说这中外言语不通,不免……”

    “紫诠道得不错,”容闳双目炯炯:“成年士子暮气已深,别说不愿学、不便学,就算学成,年纪也不小,的确难当大任,因此我此去安庆,打算游说曾大帅,选拔聪颖幼童出洋留学,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人才齐备,机器充足,中华自强,当在此时。”

    “说得好!”王韬拊掌大笑:“来来来,咱们同饮一碗,以壮行色。”

    容闳端起酒碗,却没有喝:

    “紫诠,你不跟我同去么?”

    王韬沉吟不语,面露犹豫之色。他跟荡口华翼伦素来不睦,这华若汀虽不相干,毕竟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若在一个衙门里同事,着实有些别扭。

    容闳见他不语,知是为难,便不再勉强:

    “紫诠是纵横功名之士,跟我这个搞实业的不同,安庆幕府的确未必合适,这样,临行前我介绍万世德先生跟你认识,他是荷兰国人,又领有大清的官衔,各处衙门走动都方便,一定能帮上你的忙的。”

    注释:

    1、安庆自1860年5月17日至1861年9月5日,被湘军围攻450多天,城中死伤惨烈,破坏严重,战后安庆便丧失了安徽第一都会的地位,元气至今仍未完全恢复;

    2、曾国藩在以在籍侍郎衔督办家乡团练事务时严刑峻法,以残酷刻薄出名,被时人贬称“曾剃头”;

    3、华蘅芳字若汀,又字畹香,荡口华翼伦长子,家学渊源,尤精算术,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后学习西方几何及机械制造等原理,1862年7月30日,和徐寿合作制成中国第一艘自造轮船黄鹄号,船上蒸汽机也是他二人合作制成,是中国第一台自造现代机器;

    4、曾大公子名纪泽,精数学,善交际,在外交上颇有造诣,曾在中俄西北边境谈判中据理力争,挽回很多前任丧失的利权。但体弱多病,去世时年仅51岁,为许多人所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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