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东,胥门外塘河。23us

    冬日正午的阳光淡淡地洒在深绿色的河面上,一条乌棚小船泊在岸边,艄婆领着五六岁大的孩儿,正在舱中忙着晌午饭,艄公笼着衣袖,瑟缩着蹲在船尾,嘴里咂巴着烟袋杆儿,不时瞟一眼岸上的三个人,眼神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黄畹已新剃了头,换了身商人装扮,容闳也扮作商贩模样,脑门子上严严实实扣了顶黑毡帽。汪克昌一边咳,一边把包袱递给族弟:

    “紫诠,达萌兄,这挥子忠殿(1)兵将看了自不会为难你们,但别处野长毛(2)来来往往得不少,让他们瞧见,却不好办,你们千万一路小心,看见过兵过将,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咳咳!”

    容闳连声谢过,先上了船头;黄畹凝视着族兄憔悴的面庞:

    “老兄,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宁肯留在那发霉生蛀的屋子里抄什么‘钦定敬避字样’?”

    “咳咳,我走,我走又能怎样?”汪克昌摇头道:“我读死书不如旁人,读活书也不如旁人,如今身体也垮了,紫诠,你能掐会算,弟妹早去了上海,我一家老小还在长毛乡官们眼皮底下过活,我能怎么走?”

    黄畹不觉黯然,正待安慰几句,汪克昌却笑了:

    “好了紫诠,各人个人福,求也求不来的,我知道你有能耐,有大志,这便放心去吧,至于愚兄我,谅这长毛再不成气候,三年五载怕也完不了,我这苟延残喘的身子,能混一天是一天罢——快上船罢,万一让人瞧见就不好了。”

    船已咿咿呀呀摇出很远,汪克昌佝偻的身影仍在寒风里隐约地晃动着。

    原本阴沉着脸的艄公神色已变得开朗,手摇脚踏,不停摇着橹,衔着烟袋杆儿的嘴里还不时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小孩儿也愈发活泼起来,艄婆不得不喝住他,以免他不小心撞翻了炉火和粥锅。

    容闳捧了碗咸菜粥,神色轻松地边吃边踱步;黄畹立在船尾,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容闳缓缓走近他:

    “紫诠,你在想什么?”

    黄畹不答,认真地反问他:

    “达萌能掐会算,不妨做回我肚子里的蛔虫?”

    容闳略一思忖:

    “你大约在想克昌刚才那番话吧。”

    “哦?”

    黄畹眉头一瞬,等着他说下去,容闳微笑道:

    “你大约心里想的是,‘倘大清统兵的大帅能用我之才,凭我的真才实学,加上知彼知己,消灭长毛根本用不了三年五载,是不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达萌也!”黄畹长声大笑,但神色旋即黯淡下来:“只克昌那身子,那忙碌,怕是熬不到这一天,不知这对他是福是祸呢。”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无语,一时间惟有河风凛凛,橹声曳曳。

    “乌~~~~”

    一阵海螺声忽地在河右岸响起,霎时间,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汹涌而来,听声势足有上万人马。

    “长毛大军!”

    两人对望一眼,脸色俱已变得惨白。

    “船家,靠左岸!”

    黄畹倏忽间便缓过神来,朝艄公大喝道。

    艄公手足并用,乌篷船老练地划了个半弧,向左岸拢去。黄畹不等拢岸,一把扯住容闳,喝声“走!”,耸身跃起。

    “留神格……”

    没等艄公语落,两人已“扑通”一声同时落进河中,好在河水甚浅,很快便挣扎爬起,深一脚浅一脚趟上岸,连滚带爬,倏忽间没了踪影。

    艄公迷惑不解地摇一摇头,漠然地摇着橹驶远了。船钱先付,他没吃什么亏,不用航去上海,反省下他大把大把的气力。

    “殿下,那边似有外小跳船。”

    右岸,黄心红边、七尺九寸见方、大书“太平天国九门御林忠义宿卫军忠王李”的大旗在寒风中猎猎地招展着。刘肇均手执千里镜,向旗下勒马而立的忠王禀道。

    “莫去管他,”忠王眼中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外小这是被兵荒马乱吓得怕了,更兼有些天兵天将不知约束,害民妄为,才会惊慌至此,随他们去吧,永昌初平(3),须留神之处正多呢。”

    “说到平定永昌,殿下真是算无遗策,先使忠佑朝将(4)轻骑冒殿下旗色入城,震慑反草奸人不敢妄动,然后一边假意升官抚慰,一面调动各路天兵一鼓荡平,想来便东王用兵,也不过如此了。”

    “尔又来!”忠王正色道:“本藩如何能与东王殿下相比?本藩用兵是修来炼来,东王殿下,唉,东王殿下,真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呢——对了肇均,尔前日尝道,尔处黄先生有一锦囊托尔献与本藩?”

    “该死该死!”刘肇均用宽大的手掌连连拍着脑门:“我如何便忘得干干净净?”

    他一面大声自责,一面飞快地把全身捏了个遍,却哪有锦囊半点踪影?

    “明明带了的……也罢,反正眼见便要回城,小卑职自去寻了那黄先生,让他自与殿下讲便了。”

    对岸稀疏的灌木林里,黄畹和容闳一面拧着湿漉漉的衣服,一面神情紧张地望着对岸如林的旌旗,见旌旗飘远,渐无踪迹,这才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对了紫诠,你在苏州城呆了这么久,只怕大清官府放不过你,我看王利宾、黄畹这两个名字都不能用了。”

    “嗯,姓王倒无妨,天下姓王的何止百万,”黄畹点头沉吟着:“我就改名叫王韬,如何?”

    “王韬……六韬三略的韬?”

    “达萌兄取笑了,”黄畹,不,王韬嘴角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韬光养晦的韬不还是这个字么?”

    注释:

    1、忠殿:天国王爵统下将士称“某殿管下”,忠殿就是忠王部下;

    2、当时驻守某地的太平军把从外地经过并且强行征集物资和抓兵的友军称为“野长毛”,双方经常发生械斗;

    3、当时永昌徐氏勾结江南省文将帅李文炳及骆国忠、钱桂仁等谋趁忠王在上海督战在新年发动叛乱,但情报为忠王掌握,遂以“度岁”为借口突然在年前返回,迅速调离钱桂仁等,并抢先平息了叛乱,逮捕徐少蘧,处死李文炳等;

    4、忠佑朝将:忠王女婿黄金爱当时封忠佑朝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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