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尔这婆娘,如何让鹃子跑出去送死!”

    于得海手擎大刀,须发贲张,在狗王府院子里咆哮着;黎姐拦在他面前,急得呜呜直叫,两只手扎煞着,不知是该先捂住他的嘴,还是先拖住他的腿才好。wenxue

    她忽地“扑通”跪下,两手高高,把一件小褂举到于得海面前。

    那是鹃子昨夜为他新补的,针脚绵密,衣襟上仿佛还沾着鹃子的泪珠。

    “鹃子!”眼泪从于得海眼眶里悄然涌出:“尔怎能……”

    黎姐的神态变得肃穆起来,她站起身,指指穿厅边那门小洋炮,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使劲点着头。

    “黎姐,千万记着小妹的话,莫让得海哥辜负了小妹一番心意哟!”

    于得海缓缓擦干眼泪:

    “黎姐,帮我装弹装药筒,我教尔。”

    于得海又一次俯身仔细校对过规尺星斗,慢慢直起了腰身。小洋炮细短的炮身,斜斜地指向院墙上方,那早已大亮了的天空。

    他拾起那件小褂,吃力地穿到身上。黎姐拖着一大桶红粉从地窖里出来,见他独臂不便,急忙上前帮他收拾。

    “黎姐,”于得海待她帮自己扣好最后一颗纽扣,这才开口道:“尔这便从睦寡妇山逃生去罢,尔们女人已为我做得够多,剩下的事体,该让我自己来做了。”

    黎姐用手指点点火药,又点点自己心口,坚定地摇着头。

    “黎姐,我晓得尔心思,”于得海的目光变得有些悲哀:“可鹃子也好,我也好,都没得么子亲人,也没得么子轰轰烈烈的名头,尔若赔我们升天,一年,十年,几十年,哪个还晓得我们,清明寒食,哪个能给我们奠上一杯清茶哟。”

    黎姐略一犹豫,于得海翻身跪倒,纳头便拜:

    “黎姐,就算我求尔了!”

    黎姐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高高的龙槐树上,一只迟起的麻雀扑簌簌地飞过。

    于得海把长发一圈圈盘在颈上,倚着红粉桶坐下,轻轻抚着肘边洋炮的炮身:

    “真想吸一口黄烟哟,也不晓得咚天义他们在大天堂过得怎样了……”

    朝天宫东侧的街衢,冷冷清清地没几个行人。

    “xx的,昨晚厢帐里折腾到三更多,咋地还有这许多气力!”

    刘千总擦着额上的虚汗,脚步踉跄地跟在李臣典大花马**后面,心中不住暗暗咒骂着,他的身后,几十个湘勇拖枪曳刀,都是一副哭丧面孔。

    “背时货,没得饭吃么!”李臣典在马上扭过半拉脸来,一字眉麻花般拧拧着:“亏到是这匹花马,若是老子骑我那大白马,你们还不都得归位,快着些!”

    “哼,该,那白马在垅口让长毛炸死了,这炸弹咋不再大些儿,该!”刘千总狠狠瞪了花马**一眼,恶狠狠地诅咒着。

    不怪他不悦,第一个冲进垅口的本来是他刘千总,可奏折报功,论功行赏,头功却给了这位顶头上司李军门,自己才混顿酒饭,这些日子满大街抓女人,姿色好些的都进了这军门的帐房,自己做好做歹,才得了个快奔四十的黄脸婆娘。

    “老家屋里便一个黄脸婆娘,这倒好,当兵吃粮,临了又混一个,还见天要死觅活,xx的,官大,官大了不起么,抢女人,抢女人,早晚你这一百多斤,要交待到女人身上。”

    “女人!哈哈。”

    李臣典忽地一声喝,把刘千总和湘勇们都惊得抬起头来。

    百步开外的巷口,一个穿着男装的年轻女子,柔柔的长发在晨风中飘逸着。

    看见这许多人马,那女子仿佛吓了一跳,转身便往深巷里跑。

    “兄弟们追,看那人一脑壳长头发,必是长毛余孽无疑,不能放跑了哟!”

    “混帐话,你家老娘也一脑壳长头发,也是长毛一党不成!”刘千总和众湘勇心里咒骂,口上脚下,却一点儿也不敢放闲:“追啊,莫教长毛贼跑了哟!”

    几条小巷的交汇处,十几丈见方的空地,白粉壁,青瓦头,一抹高高的女墙,把空地围拢了半圈。

    那女子大约是奔得累了,背倚着女墙,转过脸来,晶亮的眼眸,在风影发梢际闪烁着。

    “该死的女子,跑得还蛮快,”陈千总吁了一口气:“小的们,给我……”

    “慢来!”李臣典结环眼一眯缝,喝住了众人:“老子自己来。”

    那女子皮肤白白的,腰肢细细的,看上去仿佛弱不禁风一般。

    但她的胆子似乎倒不小,星星般晶莹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越逼越近的花马,和马上那大红袍一字眉结环眼的壮汉。

    此刻这壮汉的一字眉早已飞作了章草,结环眼也已细成两条缝隙,两只手掀着身上大红袍,仿佛在搅动着一盆血水:

    “妹子莫怕,‘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老子不要你脑壳也不要你头发,老子只要你……”

    那女子忽地笑了,仿佛那撩动长发的温柔的晨风:

    “新老兄弟听我歌,我歌就必活不多;心有十条亲天父,不容天堂容妖魔……”

    李臣典、陈千总、一干湘勇,都被这银铃般的歌声撩拨得如痴如醉,就连李臣典**那匹花马,也仿佛陶醉地蹒跚舞蹈起来。

    “不对啊军门,那个是长毛的歌子!”

    一个湘勇如梦初醒,脱口高呼起来。

    李臣典恶狠狠地拍一记花马脑门:

    “莫管这些,来人,给老子绑了带回去过堂!”

    众人发一声喊,便待上前。

    女子柔柔的长发飘逸着,脸上兀自带着笑,仿佛那撩动长发的温柔的晨风。

    “轰!”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在众人耳轮间炸开。

    “洋炮!”

    陈千总惊呼一声,双手抱头,就势滚倒在地。

    一阵掀天的气浪把他震出五六步远,半晌,才失魂落魄地爬起身来。

    女墙已被炸飞了一角,大花马,李军门,墙边唱歌的女子,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几缕红布,几茎长发,挂在瓦梢树角,在晨风中不住飞舞着。

    湘勇们纷纷爬起来,面面相觑地发着呆。

    “快去搜,便是北边,没得多少远!”

    陈千总老于行伍,惊魂甫定,便很快大致判明了**的地点。

    灰瓦屋,黄土墙,当街的破木门侧开着,一株合抱粗细的龙槐,把门洞掩去了一半。

    “就是这里了,进去,小心诡计!”

    转过横在鸡窝旗杆间,那堵土坯垒就的照壁,穿厅大门的一侧,一门小洋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舞刀握枪闯进来的湘勇们。

    陈千总和湘勇们不由地齐齐后退一步,但见洋炮边堆着几个大木桶,木桶前坐着个独臂汉子,乱蓬蓬的长发盘缠在颈间。

    “兀那长毛,山穷水尽,还胆敢勾结妖女,戕害我们李军门!”陈千总鼓了鼓胆子,扬刀喝道:“兄弟们上,这洋炮打远不打近,没么子……”

    他话音未绝,那汉子独臂一翻,已亮出一条火绳,火头晶莹,仿佛那女子闪烁的眼眸。

    “鹃子,得海哥这便来了。”

    “轰!”

    克复金陵的头功李臣典忽然暴卒,也因此耽误了画像凌烟阁的恩典,和国史立传的殊荣,官方的说法,是李军门戎马倥偬,积劳成疾,但私下里却有流言,说他是在金陵城内**女俘,纵欲过度,赔上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性命。

    那座发生了爆炸的小院也被湘勇们仔细刨了几遍,没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在后院正房的房梁上,寻到也许是屋主偷藏的、早已发霉了的三升多白米。

    方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子曾经很出名,因为李忠王在这里被村里的陶大兰出卖给官兵,而陶大兰自己却又被愤怒的村民扔进了村边的臭水潭。

    但很快这里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本来么,曾中堂都说了不追究,谁还吃多了撑的,上这个一年难得吃上几回酒肉的穷村子来折腾呢?

    村子里的木匠李二这些日子显得颇为高兴,干活走路,都哼着歌儿。

    “也难怪他,讨了老婆么。”

    “嘘——,好像是长毛的女人呢!”

    “长毛就长毛,村子里头讨长毛女人的又不是他一个,老六,你弟弟不也讨了?”

    “是倒是,可李二那个是二婚不讲,还是个哑巴…”

    “咳,我们穷老百姓,哪来那么多讲究,我看李二嫂就满好,本分肯干,还……”

    “你们都在啊,”李二爽朗的笑声在人们身后响起:“来,都吃几个老菱,新煮的,你家嫂子怀上了,呵呵。”

    这里的夜晚照例是不点灯的,村里村外,一片漆黑,只有间或几声犬吠,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李二嫂——就是黎姐——摸着黑拾掇好床铺,慢慢走近自家男人,打算伺候他睡下。

    李二摆摆手,走到门窗前四下张望,见屋外无人,门窗也已关好,这才转身走到桌边,点亮了一盏油灯。

    黎姐诧异地望着他,自打进得这家门,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点灯呢。

    李二蹑手蹑脚走到蒙着块红布的神龛边,掀开神龛,露出一块写了字的木牌来。

    “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大唐四太保李公元霸之神位,认得么?”

    黎姐是认得的,但她还是困惑地摇着头。

    “告诉你罢,反正你就是想乱讲也没法子讲的,”李二压低了声音,眼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这李元霸是糊弄官差的,其实村里家家户户,供奉的是李忠王他老人家的英灵,你知道罢,他老人家就是在这村子里落得难。”

    黎姐低着头,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她手背上。

    “不讲了不讲了,我晓得你也是那里的。来,给李忠王上个香磕个头,也好保佑我们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平平安安地长大。”

    黎姐转身走到桌边,斟了三盏清茶,双手捧到木牌前,然后虔诚地跪下。

    “磕头啊,你这女人,怎么对李忠王也敢……(1)”

    黎姐不理会自家男人的埋怨,双手合在胸口,闭上眼睛,口中呜呜,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李二仿佛明白了些许,叹了口气,自己也规规矩矩地跪下:

    “李忠王,你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善男信女衣食无缺,鬼怪不侵,小子也恭祝你老人家天天香火,年年血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黎姐听得他念佛,眼睛微微张开,似欲发作,但旋即又摇头闭上了。

    灯火跳动着,仿佛那一晚,天边闪烁的星星。

    (完)

    注释:

    1、天国礼俗,跪而不拜,前面于得海拜黎姐是情急生乱,此时祭祀忠王,作为女官出身的黎姐自然会恪遵天国定制。

    后记:

    我的天国系列小说至今成篇的已经不少,大抵可以分作几个类型:

    一、早期如《鹦鹉之魂》、《血路》,大抵情节简单,故事短小,更像是对某些概念性的诠释;《月圆》虽也是早期作品且篇幅相近,却因是完全虚构的故事,显得有些特别,故事情节也因不受史事拘束,显得丰富和自由一些,应该说,它是我过渡到后期创作的先河;

    二、后期作品如《血城》,是描写大事件、大场面,出场的几乎都是大人物,小人物只是点缀;《血洲》和《孤城》则是用史实的笔法去描写一个大半虚构的故事,出场的主角换作了小人物,大人物反倒成了陪衬,这两类作品的共同特点,正如桑桑所说,就是情节日趋复杂,篇幅也明显加长,有些已接近中篇的篇幅了。

    这篇《椎沙》则似又有些不同的地方,即史实和虚拟穿插,大事件大人物和小事件小人物交织,构成一幅天国最后一幕的剪影。

    关于小说情节本身,我不想多说,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只简单谈谈几处质疑较多的地方:

    关于王次兄洪仁达的最后结局和表现,我的写法恐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实从曾国藩题本上看,洪仁达在临刑前“至死犹高呼天父天兄不绝口”,表现是很坚决的,这个是历史事实,虽然他的坚决是建立在迷信和愚昧的基础上的,虽然他做了许多祸害天国社稷的坏事、蠢事,但史实就是史实;于得海不忍他被折磨,开枪打死他,却没有把那一枪留给忠王,因为在他心目中,忠王是强者,而王次兄是弱者,只有弱者,才需要施舍和怜悯,对于强者,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对其英名的污辱;

    关于垅口上忠王的亮相。这大约是我的小说里忠王第一次直接亮相,按照桑桑的说法,举手投足,说话语气,都更像是造型而不是如于得海般鲜活的形象。其实在于得海、鹃子和众多天国儿女眼中,天王、忠王、东王,不就是一个个的造型,一个个的神话、概念和符号么?因此这部书里的幼天王也不似《鹦鹉之魂》中孩子的本色,而更像一个“帝王”,因为后者是第一人称写法,直接进入了幼天王的内心,而这一篇的幼天王,却是将士们眼中的那个“幼主万岁”;

    从血城开始,我的天国题材小说中羼杂了较多方言对话,这篇却比较少,反倒有一些很像“天话”的东西,这是因为考虑到书中的角色都是天京城里的守卫将士,平常耳濡目染,接触“天话”的机会更多些。于得海在封王之后便是满嘴天话,但一旦情急,或者城破后跟两个女人独处,天话的成分就明显减少,而方言的比例相应增加,也同样出于这样的考虑。

    书里出现了一些诸如诏旨、对联等道具,都是我根据现存类似文件的形制伪造的,没有一件真品(笑),不过自问还是颇可乱真的,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真品比对一下看看。

    由于工作环境的变化,和朋友们交流的机会大大减少,这篇东西大抵是在很封闭很孤独的环境中构思和结篇的,因此其中令人遗憾的地方也一定不少;而且这部书似乎有个特点,就是乍看前几回会觉得味同嚼蜡,只有看到后来,再回头看前面,才能渐渐咂吧出滋味来,现在终于完成,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这几篇天国题材能够结集出一个单行本,就可以更方便阅读,也可以省却许多重复冗长的关于天国常识的注释,可惜目前国内出版界的形势众所周知,加上我本人久在海外蛮荒之地,脾气又颇不合编辑们的口味,出书之念,也只能留待未可知的将来了。

    陶短房

    2005年10月23日西非多哥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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