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采石矶外江面。wenxue

    一队红单船蹒跚着溯江而上,朝霞从云缝里洒下,江面、船帆、甲板、炮位,以及甲板炮位上伸着懒腰的绿营水兵们的脸上身上,都被染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契公,南岸格峭壁,就系有名格采石矶?”

    头船的后梢上,一个年少的水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不住张望着南岸如削的陡壁。

    契公懒洋洋地靠在舵楼上,双足勾着舵杆,嘴里噙了根烟袋杆儿,含混不清地说着:

    “系呀,细仔,你毋知?有名格李太白,就系八月十五,在这采石矶醉酒,跳进大江捉月淹死。过采石往西,还有东梁、西梁、彭郎、小姑、石钟,名胜多至数也数毋清!”

    “某要睇!某要睇!”细仔拍手笑道!

    一个水手没好气地白了细仔一眼:

    “细仔,你如何睇?曾制台已颁严谕,水师巡江,拖罟不可过银岛(1),红单不可过采石,违令者格杀毋论,您要睇彭郎、小姑,梦里问周公去寻!”

    “格系为何?烂眼哥,你好讲讲?”

    烂眼哥烂眼一翻,正待开口,却听见上游方向一声号炮响,旋即海螺声大作。细仔一惊,急跳起来想看个究竟,无如身材矮小,人又在船尾,不论如何使劲蹦跳,却仍是只看得自家船上的蓬帆桅杆。

    契公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吸了口烟,慢悠悠地道:

    “毋跳毋跳,彭军门(2)拖罟拦江,毋许某红单过矶,您听好,毋多一刻,都司大人遍要下令转棹回程去者。”

    “契公,你毋讲格!”烂眼哥不耐烦地打断契公的话:“湖南仔讲某绿营红单系广东烂仔,系奸民,某便归去困觉,江上长毛,留把他湖南仔去打好格,某丢!”他忽然觉得烟瘾有些发作,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走开了。

    “呜~~”自家桅杆顶上海螺声响起,果然是都司转舵回程的号令。

    “毋事,毋事,”契公一面手脚利索地拨转船舵,一面安慰着细仔:“回营登岸,契公领你饮茶睇靓女哉!”

    细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双眼睛,兀自恋恋不舍地盯着船尾飞逝而去的两岸青山。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红单转舵的当儿,两条黑乎乎的人影,悄没声息地从头船尾后拖着的舢板底下潜出,很快便游得不见了踪影。

    太阳已经有两竿子高了,从采石矶的陡壁望下去,一江湛湛,拖罟、红单,都已化作几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熊有方和泥鳅一身**的黑衣,猫在一块巨石下,一面拧水,一面大口喘着粗气。

    “x个龟孙,日头王,照万方(3),照来照去,照得老子太阳底下晒晒衣服都怕丢了脑壳了!”

    泥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拿出块泡烂的菜饼子——那可是熊小麻他们几个勒了好几天裤腰带抠出来的一点点干粮——,掰了一小块,又赶紧细细包好,小心翼翼地重又揣回了怀里,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轻声嘟囔着。

    “泥鳅,莫乱讲!”熊有方瞪了他一眼:“能活着上这采石,便算得天父看顾了,你不见这江上岸上,多少残妖炮船泥窟?”他忽地笑了笑:“这得金,从没到过采石,却晓得借着红单妖船的力,读过妖书的人,便是比你我老粗高明些。”

    “高明便算他高明,”泥鳅把手里那小块菜饼子又掰作两半,把稍大的一半递给熊有方:“熊哥,先垫垫肚子——便如何高明,却还是偷鸡摸狗,见不得光明一般,癸好三年,天军从武昌下江南,三十四日进天京,岸上、江上,船帆、旗子,把天都遮去了一半,那当儿的威风……哎,熊哥,不是有首歌儿唱得便是翼王打采石,如何唱的?”

    熊有方疲惫的脸上也仿佛一下多了些神采,轻轻哼唱起来:

    “‘一炮落下水,炸开丹阳湖;一将登采石,攻破城当涂;不是城豆腐,人是铁丈夫……’那当儿,翼王五千岁便坐得许叔的船罢?记得甲寅四年,五千岁自天军西上安庆,闻得此歌,笑道‘莫如此唱,莫如此唱,非有千条战船,几万圣兵,本主将便是三头六臂,如何登得此天险?’”

    泥鳅黯然道:

    “这才几年啊,战船没了,水师没了,连安庆也……熊哥,你可晓得五千岁如今何处去了?”

    “我如何得知!”熊有方摇摇头:“泥鳅,听老哥一句,且莫管旁人,你我弟兄,只顾寻得采石干回转,造出战船,也好与残妖大战……”他忽地神色一变:“伏低些,有人来!”

    两人急忙缩在巨石后,便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径自走到二人头顶处停下,旋即一阵歙歙索索,一股腥臭的尿水劈头浇下。

    “x个龟孙!”泥鳅被尿淋得一头一脸,不由得火气,长身拔刀,纵身便跳了出去。

    “莫伤了外小(4)!”

    熊有方急忙也跟着纵出,一把拖住泥鳅,定睛看时,却见地上半捆湿柴,一个六十多岁的敝衣老者跌坐在柴捆边,裤腰带散着,一脸的惊惶错愕。

    “老丈莫怕,我等是天……许老四,原来是你!”

    那老汉也已挣扎着爬起来:

    “熊、熊老爷,你、你……”

    这许老四原本住在和州城外许家村,熊有方还是酸天福的时候驻军村里,为了收门牌税(5),曾经和他一家人激烈地争吵过一番。

    “你们、你们这算哪朝哪代的王法?才四个月功夫,便换了三个长官,每换一个就要换一次门牌,收一回门牌税,我们小门小户,如何付得出?”

    泥鳅还记得那时许老四便是怒吼着,乞求着,哀号着,翻来覆去着这样一句话,他更记得便是自己一把抢过老人紧攥着的半吊铜钱,还把他推了个趔趄。

    熊有方和泥鳅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刀柄,又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不能啊,错了一次也罢了,还能再错下去么?

    “许老四,你莫怕,天父在上,我兄弟必不害你性命,你回去,说与不说,都随得你。”

    许老四刚颤颤巍巍地立直身子,闻得熊有方此言,登时气得满脸通红,白须乱飞:

    “你们两个怎么说话呢?把我许老四当什么人了?我报官害你们作甚!”

    “你、难道……”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

    许老四笑了:

    “你们抢我铜钱我自然光火,太平,太平,便如此的太平么?可熊老爷,就是那天罢,你队里一个弟兄趁乱偷拿了我儿媳一个银钗,你即刻鸣鼓集众,把那弟兄当众审理明白,就地正法,后来你们打仗,几番从村子里过,不论胜败,再无一人,敢妄取民间一草一木。熊老爷啊,说我不生你们的气,是假话,可这苛捐杂税,你们有,官兵也有,但说到军纪,官兵和你们相比,简直就是一群禽兽了,唉!”

    他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去:“你们不知道,自官兵来后,烧抢淫掳,无恶不作,我家房子叫他们给拆了去修营盘,儿子给抓差修卡,摔死在崖下,儿媳也给这帮混蛋逼死了,只剩我老汉一人,流落到这里,你们说,你们说,我是该恨你们,还是该恨官兵呢?”

    泥鳅听毕,长吁了一口气,熊有方却惭愧地低下头去:

    “许老四,你莫再讲了,残妖作恶是其本性,我天朝官兵如此扰民,实是无颜对众乡亲了。”

    许老四望望二人身上:

    “熊老爷莫如此讲,小老儿适才还害得二位……对了,如今风声这般紧,这沿江几百里,到处是官兵的炮卡,你二位冒险上矶,定是有什么大事罢?”

    “我也不瞒你,我二人冒如此风险,是为了两包采石干而来。”

    熊有方沉吟半晌,这才缓缓道出了原委。

    “难,难哪!”许老四听毕,为难地挠了挠头皮:“不瞒二位,自官兵占了这里,终日骚扰,又到处设卡子,收厘金(6),这大小商贩,歇业的歇业,搬家的搬家,早就剩不得几家,采石干是小本买卖,更经不得折腾,这不,镇上一共一十三家做这营生的,如今关张得一家不剩了。”

    二人闻言,脸色登时都变了:

    “许老四,这采石干关乎我天国江山社稷的运数,你老行行好,千万帮我弟兄想个办法,将来一统太平之日,必奏明我主天王……”

    许老四连连摆手:“别别别,你们别急,让小老儿想想,想想……你们哪,以后回来,少给我们老百姓添堵也就谢天谢地了,别的咱也不敢指望……对了对了,柴老实,柴老实会做这活计,和我最好,我便去找他,便去找他!”

    “这……他能答应么?”泥鳅问道。

    “当然,当然,慢说我和他的交情,他当初饿馁,全靠你们长毛粥厂活命,他老婆寻短见跳河,也还是长毛给救上来的。”

    熊有方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这样罢,泥鳅留下,许老四,我和你去一趟。”

    许老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路上光卡子就有三处,你们这一脑袋长毛……你两个好汉不怕死,小老儿我还是怕的。”

    “熊哥,你说,这许老四信得过么?”

    望着许老四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泥鳅咽了口菜饼子,不放心地问道。

    “不知道,信得过信不过都得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熊有方裹着已经半干的衣服,面色平静地躺在巨石后,仰望着天上的浮云。

    注释:

    1、银岛:在镇江,当时英国领事馆所在地;

    2、彭军门:彭玉麟,湘军水师大将,当时任长江提督、兵部右侍郎;

    3、日头王,照万方:洪秀全自称是太阳,所以如此说;

    4、外小:太平军对百姓的称呼;

    5、门牌:天国对境内城乡每家每户都要求张挂门牌,并收取门牌税,后期因财政困难,往往浮收,有些地方甚至换一个长官就换一次门牌,收一次税,民怨甚大;

    6、厘金:清方为解决军费不足问题,允许将领在防区内自行设卡,对过往商人收取厘金,此弊政自1853年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始作俑,至民国时方废除,严重影响了商业的发展,并加速了军阀割据局面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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