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就是这般古怪,这不,洛河的融冰刚消,嫩嫩的春色,便已挂满了王城内外的杨柳枝梢。23us

    “真是的,才三更多么,天居然差不多亮了。”

    棺材阿吉缩着脖子,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慢慢往外走着。不远处,王城东阙的橹楼,已薄薄披上了一层晨曦。

    棺材阿吉是周王城有名的大富商,不过由于棺材这宗买卖多少有些犯忌讳,所以只好孤零零把门面开在城外。

    棺材铺这行当的习惯,原本是晚睡也迟起,阿吉当然也不会例外。不过近来这些日子,他却起得早多了,不但是他,城里差不多所有值得一提的商人,都一下变得忙碌异常。

    城门边上的粥铺早已支起了摊子,却并没太多主顾,一个全身灰衣的瘦削汉子,拎着个竹笼,哆哆嗦嗦地站在桌边,不时向道上张望几眼。

    “杵臼,带来了么?”阿吉不紧不慢地踱过去,气定神闲地坐下,抬眼看了看杵臼手里的竹笼。

    “喏,这不是。”杵臼,王城上刚刚下更的更夫,略走近了半步,扬了扬手里的竹笼,一对不肥不瘦的母鸡,正蹬着惶恐的小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阿吉捂着鼻子,往后挪了挪**,皱眉道:

    “不是说好了押三只给我,怎么变了两只?”

    “老板,你行行好,俺就要出征卖命,总得让老婆孩子尝尝肉腥罢?唉,柴都没有,还是劈了门槛炖的那只鸡呢……”杵臼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再说,你赁给我的那面盾,两司马说是夹锡的,用不得……”

    阿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听他们的,我的盾用不得,武库的玩意儿就用得?发给你的那根殳,连柄都烂成三截了,不是么?再说了,你这对鸡我又不是要,不过抵押么,说好了你跟王师凯旋的时候用虏获赎回,我还要搭料搭水,怎么样,你要觉得不划算,把盾还我,这买卖就算咱没谈过!”

    “别别……”杵臼连连摆手,正待分说,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施施然从身后响起:

    “阿吉,你这奸商,寻常计较点缁铢末利,上智与下不移,我们不来计较,也便罢了,如何王师行讨,虎贲将发,你却动起将士们的歪脑筋来?”

    阿吉不待抬头,已知是谁,半句话头涌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陪笑道:

    “季全夫子,请坐,喝粥,喝粥——杵臼啊,那盾你只管拿去使好了。利钱好说,好说。”

    杵臼舒了口气,作个揖,逃也似走了。

    季全夫子负手立在桌边,神色得意之至。

    阿吉抬眼看着他,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个早就瞎了一只左眼的糟老头子居然整整齐齐地穿戴起久已不穿的下士命服,峨冠博带,青布长袍,虽然峨冠是补过的,博带是打了结的,青布长袍也早就截了下摆以便耕作,不过拾掇起来,却也是分外的精神。

    “看甚!”季全正襟盘腿坐下,凛然道:“天子亲征,以讨不庭,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我这个做士的,虽然体弱身残,不能舞干戚以助天威,却也要明正服色,以鼓王师之气!——你这种商贾贱类,我这些君子大义,说给你听,怕也是白费心机。”

    阿吉听得“贱类”二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夫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什么下士,这却不假,可你做下士七十年,眼睛瞎了就六十多年,又为周天子做的甚事?你看不起我这商贾贱类,可天子偏偏看得起的很,你也该知道罢,没我们这些贱类的钱,这王师伐秦,怕是连河也过不去罢?老实告诉你,这可是天子他老人家自己大驾光临小号……”

    “话倒也不错,可你们放的不是高利贷么?”

    不知是哪个路人还是客人,陡地冷冷插了一句。

    季全和阿吉都默然,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地啜起了稀粥。

    “呃,夫子,”良久,阿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倒说说看,这王师伐秦,到底胜算如何?你也知道,不但天子借了我不少钱,募来的那些兵将,租甲胄兵仗,也不是个小数呢。”

    季全推开碗箸,一本正经地清清喉咙,正待开口,邻桌上一个外国客人模样的中年人却搭腔了:

    “我看够戗啊,你们不知道前年长平的事情?四十万,四十万啊,让那个叫做白起的秦将就这样,咯察!”

    在座众人都不由缩了一下脖子,阿吉摸着钱褡裢,脸色已刷地惨白。

    “话也不能这样说,”另一个客人摇头道:“我听说那个白起还是死了,秦兵好像也还是败了,再说,这次韩王、魏王、赵王、楚王都派兵来会,应该……”

    “无礼!”季全脸一下涨成了猪肝:“楚子,什么楚王!韩、魏、赵以下犯上,乱臣贼子,不足辱志士之耳!”

    众人都抬眼看了看他,又很快不看了。老板兼店小二见他怒气勃发,手里高高举着个空碗,生怕砸了,赶忙跑过来扶住:

    “楚子楚子,夫子啊,我们没学问,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那韩魏赵么,好歹也是天子让当才当的……您还是说说您的高见罢,到底王师伐秦,能胜还是不能胜呢?”

    季全这才放下碗,兀自抚着胸口,喘了几声:

    “你们说的这都是末节,周天子是天子,名分昭昭,仗顺讨逆,如雨行时,如何不捷?天子仗钺,诸侯景从,天下响应,西秦蕞尔小邦,螳臂当车,何愁不克……?”

    他抑扬顿挫地讲着,阿吉也摇头晃脑地听着,两人的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漾出了春天的灿烂来。

    “诸侯?倒也是……可现在好像也没几家诸侯了罢?”外国客人捻着箸,一板一眼地数着:“郑国、曹国、晋国,都没了,齐国好像也不再是姜太公的后人当家,燕国和宋国自己称了大王,恐怕不会来,卫国么,听说已经自己把自己从卫侯贬作卫伯又贬作卫君,躲在野王山里,怕也是……”

    “砰!”

    季全猛地狠拍了一记桌子,众人都是一凛,粥老板差点儿跳了起来。

    “这些何足道哉,还有鲁国,周公的鲁国!”季全苍老的脸上陡地现出一阵憧憬之色,众人听得周公二字,也无不肃穆起来。

    的确,夹辅成王,再造周室的,不就是周公么?秉王节钺,四征不庭的,不也就是周公么?

    “听说鲁侯接得天王之召,剑及履及,星夜兼程前来勤王……”

    是啊,天王亲征,鲁侯扈从,自从宣王料民太原,五百多年了,周天子家还从没有这样盛大的戎事罢?胜败也罢,性命也罢,高利贷也罢,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

    一阵昂扬和歌之声,伴着铿锵鼓角和萧萧车马,由远至近,自东渐渐传来。

    “鲁颂!鲁颂!你们听,你们听,鲁侯,周公!”

    季全激动地站起身来,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春天盛开的花朵。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东方,天边的第一缕朝阳,把每一张殷切的脸,都照得一片灿烂。

    车马萧萧,旌旗猎猎,一彪人马倏忽而近。

    为首一辆驷乘戎辂,虽说是驷乘,那拉车的四匹马却是老的太老,嘴里看不见一粒牙齿,小得又实在太小,似乎还不太懂得该怎样迈步,于是尽管御手小心执辔,这车却走得颇有些颠簸。车上端坐一位诸侯,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章服,一口破鞘脱漆的宝剑,左手拥着朝笏,右手紧扶一面大旗,这旗丈二见方,晨曦中旗色不甚分明,也不知是隐公还是庄公留下的,出师时想必匆匆又缝了一缝,新镶了道滚边,被清晨春风一吹,扑簌簌漫天飞舞,旗上四个鸟篆大字随风翻飞,时隐时现:“奉天伐罪”。

    戎辂之后,赫赫然跟了新旧三五十乘车,老少三五百号人,有拿戈矛的,也有没拿戈矛的,有穿了甲胄的,也有穿着棉袍布袍的,军容整肃,部伍严明,一面疾走,一面齐声高唱着:

    “……公徒三万,贝冑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荊舒是惩,则莫我敢承,……”

    车马脚步的铿锵伴着《鲁颂》的昂扬,渐渐地湮没在晨曦里,那面“奉天伐罪”的大旗,却兀自在众人眼帘里久久飘扬着。

    大路上被人马荡起的尘埃慢慢落定,粥铺里的众人也随之纷纷坐下,闷头稀里呼噜地喝粥。

    天明了,人散了,阿吉惦记着他的棺材铺子和高利贷,往来的客人们也各有各的生计。

    只有季全掂着箸,托着腮帮子,静静坐在那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一捋白须,用箸敲着粥碗,嘶哑着老嗓子,入神地唱起来:

    “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烝烝皇皇,不吴不扬,不告于讻,在泮献功……”

    粥老板正擦着桌子,听得粥碗响,急回头看,见碗筷无恙,轻吁一声,转头自忙,不再理他。

    朝阳渐渐地高了,把远处略有些剥落破败的城墙宫阙,笼上淡淡一缕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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