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23us

    那个缺嘴茶壶做的花盆好端端地放在桌子正中,满壶的青翠,酽酽的,直欲流淌出来。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

    阿汪呆呆地望着这盆花,眼角里不由流露出一丝无奈来。

    “唉,这一盆花开了,可这十几里山路上的花却都已经谢了。”

    他举起手中的《隋唐》,下意识地想用力去拍茶寮的柱子,却拍了个空,这才猛省:茶寮已经没有柱子了。

    事实上,这个茶寮也差不多快没有了:柱子、苫顶、灶堂烧得发黑的茶水灶……留下的,不过是几张桌椅,和一个连冒烟都有气无力的小煤饼炉子罢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不远处那几处簇新的楼宇,像烙铁一样印入了他的眼帘。

    曾经的繁荫花树,早已被连根刨去;曾经错落的老宅旧居,或是已成了一片白地,或是顶着女儿墙上斗大的洋灰“拆”字,风烛残年般地苟延残喘着。

    他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盆花: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

    这盆花谢了还会再看,春天去了也还会再来的。

    可明年,当春风归来的时候,又上哪里去觅那十几里的繁荫花树呢?

    大威抱着胳膊,一脸乌云地站在对面路边,一辆黄鱼车载着他摊头上的一切,静静地停在身侧,几个叫来帮忙的亲戚朋友,正疲惫地靠在车轱辘边上,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一面大口灌着冰柜里剩下的最后几瓶可乐。

    不远的身后,那一片青砖灰瓦已被一大圈新起的围墙圈起,大威、阿汪,还有村里每一个还留下的人,都知道,那了不得的进士第,那去年才粉刷一新的大宅子,已在十几天前,被推成了一片瓦砾。

    大威看了阿汪一眼,忽地劈手扔过瓶可乐来。

    阿汪接住,用牙咬开,默默地喝着,虽然,他从来只喝自家种的茶的。

    大威也拿起一瓶,咕咚咕咚灌着,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了。

    几大口灌完,他砰地把空瓶摔了个粉碎:

    “他妈的。”

    车轱辘边的几位都跳了过来,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地劝慰着:

    “得了,大威,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不……”

    “再说了,这进士第没了,就算他们让留,也……”

    大威不骂了,只是胸口还不住地起伏着。

    “走!”

    半晌,他突地大喊了一声。

    阿汪默默地走过去,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小心地放在黄鱼车上。

    “兄弟,你还不走?我都走了,你这破买卖……”

    黄鱼车骑出五六步远,大威扭过脸,问道。

    阿汪呆了呆,旋即摇了摇头。

    “你这呆子,迟早也是个走,你该不是等那女学生来看你那破茶壶里的破花罢……”

    黄鱼车走远了,西天的夕阳,一缕又一缕,淡淡洒落在那几张桌椅上。

    往常这时候,小猴该牵着老牛,走上路边的山垄了罢?

    他当然不是在等什么女学生,他知道等不来的。

    他读过《隋唐》,知道君无戏言,可是那粉红小兔却又不是君,虽然记得她说过她姓李,和秦王李世民跟金锤太保李元霸是本家。

    他只是还没想好该去哪儿。

    “来我们这里罢,城里打工虽然发不了财,毕竟饿不死。”父母托人这样捎话说。

    “哥,来我们这儿罢,一边弄些钱,一边读点书,现在不读书不行的……”几个弟弟都这样写信来。

    一阵推土机的轰鸣打碎了他的思绪:他知道,不管去哪儿,留给他想的时间已经不太多了。

    “好累!”“快来,这里还有个卖茶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夹杂在一片喧哗中,传进了阿汪的耳朵里。

    他惊愕地抬起头,就发现那张熟悉的脸,闪烁在七八个或生或熟的年轻面孔中。

    他慌忙拿起抹布,掸着桌椅上的尘土:

    “坐,坐,我这就去烧水!”

    一缕蒸汽有气没力地在煤球炉子上缥缈着,几个年轻人一面聊天,一面不住不耐烦地向炉子张望几眼。

    粉红小兔——其实似乎不该再叫粉红小兔了,那个背包上挂小兔的地方,已赫然换成了一对小铜铃铛——穿了一身牛仔衣服,脸上红扑扑地,不时兴奋地和同伴争论着什么。

    那个缺嘴茶壶做的花盆好端端地放在桌子正中,满壶的青翠,酽酽的,直欲流淌出来。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可她却似乎看也不去看上一眼。

    “茶来了!”

    阿汪觉得略有些愧疚:茶还是自家的好茶,可这煤球炉子烧的开水,如何能有柴灶砂吊的滋味?

    “我这茶,第一滚不用倒,没有农药的,春茶,头滚金,二滚银,三滚水淋淋咯。”

    他略顿一顿,又黯然道:“可惜,明年你们再也喝不到这样的茶了……”

    一个年轻人笑着打断他:

    “老乡,别老土了,明年这里什么喝不到啊!”

    阿汪错愕着不知该答什么,粉红小兔忽然笑吟吟地开口了:

    “听人说,这里是叫做汪状元村的罢?”

    阿汪更迷惑了:这不正是自己告诉她的么?

    “是啊,以前是叫做下茶家的……”

    粉红小兔的脸在夕阳下灿烂着:

    “以后这里就要叫共富开发区了,你知道么,这个规划可是我们老板的杰作呢,我们也跟着跑腿……”

    “老板,你们、你们不是学生?”

    桌椅间爆出一阵哄堂大笑,粉红小兔白了他一眼:

    “老板就是导师,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的。”

    阿汪呆了半晌:

    “喝茶,喝茶。”

    西天的夕阳,一缕又一缕,淡淡洒落在那几张桌椅上,洒落在桌边茶客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和明朗灿烂的笑脸上。

    阿汪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盆花: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桌子的一角,粉红小兔已经安静下来,小口抿着茶水,似乎看也不看这盆花一眼。

    阿汪突然觉得有一点点的失望。续水的时候,他有意让水吊和那只缺嘴茶壶做的花盆碰撞,发出一两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来。

    “这、这太可爱了!看啊!”

    粉红小兔忽地捧住花,发出一连串的惊叹。

    阿汪笑了,这些日子,他第一次这样笑:

    “这个,我们这里都叫它新媳妇花,说来话就长了,相传……”

    粉红小兔不耐烦地打断他,手里还紧紧抱住那只花盆:

    “这花有什么好看,红红绿绿的,俗,我是喜欢这个花盆,太有意思,太独特了。老乡,这多少钱?我买了。”

    阿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曾经想过,如果这女学生再来,如果她真的喜欢这盆花,他就送给她。

    “十块,十块钱。”

    那株新媳妇花就这样连土被扯出来丢在路边,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

    阿汪怔怔地望着地上出神,恍惚中,几声好听的官话在背后响起:

    “这花盆改个储钱罐很有味道!”

    “才不,我要拿它做个装饰盒……”

    天色还没全黑,夕阳却已不见了踪影。

    阿汪蹒跚着,把最后两把竹椅放上路边的黄鱼车。大威倚在车把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卷:

    “兄弟,走吧。”

    小猴拎着个炉钩子,穿梭般地跑来跑去:

    “阿汪哥,我帮你叫人搬家,你谢我块糖好不好?”

    阿汪随口应着,伸手却掏了个空:

    “这,我把这花送你成不?”

    那没了花盆的新媳妇花静静地开在一捧新土中,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

    小猴欢呼着跳起来:

    “成,成,交给我好了!”

    黄鱼车载着阿汪和他的茶寮缓缓地离去,离开这个他久已熟悉,却又突然陌生的地方。

    阿汪决定,明天就进城去,读书也好,打工也罢。

    黄昏渐渐让他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朦胧里,他看见小猴依旧蹲在那里,用双手捧挖着泥土,把那株新媳妇花种在道旁。

    朦胧里,他仿佛依然看见一簇火红,在流淌着的酽酽青翠中跳动着,灼热着。

    也许,他还会回来看看的,也看看这株花。就算自己没时间回来,也总会有人,对道边这簇火红,投上或轻或重的一瞥罢?

    就算大家都不来,至少,春天总会再来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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