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车,又是丧车。wenxue

    六佾,戎路,千乘仪仗,辚辚碾过新绛的街市,在满地白雪上,深深印下大片大片的车辙和脚印来。

    “晦气,真是晦气,今年冬天这是怎么了?相国死了,现在国君又薨了,前些日子好像还有个太卜也、也……”

    阿大适才一直挟着菜筐子跪伏在路边,直到车声已远,方才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掸着新制黑色丧袍上的雪,一边嘟嘟囔囔着。

    “错了,不是太卜,是、是……”阿大听得是同坊三老的声音,急回头看时,却见老头儿跪在不远处,须发上沾满了雪花,正气喘吁吁地竭力从地上爬起来。

    “三老叔,您也真是……”阿大急忙过去搀起,帮他捶打着腰腿。三老兀自大口地喘着,音腔里却回复了几分往日的权威:

    “你这小子就是不长进!什么太卜,腊月死的那个是本国的太史,记住了,是太史!叫、叫什么来着……”

    “唉!”不远处的饭肆,一个士子模样的客人轻喟道:“这个冬天咱们晋国着实有些邪门,喏,你们看,国君新丧,称病已久的大司寇屠岸贾便亲自跣足扈从了,那么大年纪的人,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病来。”

    三老扶着阿大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坐下,正要答话,却听街角一片喧哗,几簇车马风一般卷过,倏忽不见。

    “赵同、赵括、赵婴,很久没见到赵家的人这样招摇了,自从……三老叔,那年也是大雪罢?”

    三老呷一口热水,不答,只幽幽叹了口气。

    那士子点点头:“前些日子,新绛城里突然传出好些童谣来,唱得都是当年的事情,不知你们听到没有?”

    三老微微颌首,阿大却摇头:

    “没听过,听过也不知唱些什么,先生,您学问大,不妨学几句让我开开眼。”

    士子掿起一根筷子,做势欲唱,却又止住了:

    “这……不唱也罢,反正我也记不清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阿大连连点头,抄起菜筐,挟在腋下:

    “先生说得是,先生说得是,这些劳什子,总比不得我的菜要紧。不过,今年冬天实在是有点……”

    三老抬起头,一双浑浊的老眼茫然看着漫天飞雪:

    “那又如何呢?这该是今年新绛城里最后一场大雪了罢?”

    城外西山一座草寮前,阿季面无表情地看着山下的旗鼓仪仗,他的丧袍已经破旧,他的身子不住瑟缩着,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卷竹简。

    他正在为亡父守庐,三年之丧,自天子至士人概不能免。

    这些日子他读了许多书,除了史书。

    史书本来不是谁都能读的,但他可以,因为太史之官,历来都是父子世袭的。

    可是他不想做史官了,因为这是亡父的遗命:

    “史书贵直,可……唉,良史便如同良剑,虽直,却仍然是谁都可以用来杀人,什么人都可能被它刺杀的,杀的是好人歹人,却和这把剑是否良剑没什么干系了。”

    “可、父亲,您……”

    “孩子,话虽如此,直笔不可少,更不可无,为父如此,是无悔的,不过,三年之后,你当归田耕读,万不可袭做史官,记住,这是为父的遗命,还有,还有……”

    一阵寒风卷着雪珠,打散了阿季的回忆。

    他定了定神,摩挲着手里那一卷竹简。

    “这、这不是真的!赵家不是还……”

    “这当然不是真的,可未必没有力量,你记住,在这世上,不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真话都比假话有力的。”

    “可您、您是……”

    董狐正色道:

    “我生前是史官,死后不是;我是史官,你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第一缕曙光,透过飞雪和窗棂,柔柔地洒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为父早就备好了棺木,就放在宗祠的院中。”

    雪花盖地,彤云漫天,原本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丧车仪仗,也已被风雪泯灭无痕。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阿季轻轻哼了几句童谣,忽地瞥见董太史的坟冢,马上止住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坟前跪下,轻轻拨开坟头的积雪,抚摩着露出的荒草黄土:

    “安息罢,爹爹,这该是今年新绛城里最后一场大雪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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