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23us阳光淡淡地洒在山巅,那若隐若现的石堡城的轮廓,也仿佛被随手抹上了一丝温柔。

    一千选锋早已结束停当,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山脚下。

    这些选锋个个皮甲麻鞋,青布包头,或手执藤牌短刀,或身背铁钩绳索,默无一声地立着;张守瑜和高秀岩昂首挺胸,站在队列前面。

    “你们这次去,是准备去死的,知道么!”

    哥舒翰负手而立,用冷冷的眼神扫视着他们:

    “人人都知道,石堡城只有两条路,鹰从天上飞上去,人从大路走上去,可是今天你们必须从第三条路上去,夺下那口该死的苦水井,没有路,你们自己开!开不出,就用你们的尸首,给后面的弟兄们铺出一条路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朝晖淡淡的,抹在每个人的脸颊上。

    高适一摆手,亲兵们把一碗碗酒,递在选锋们的手上,受者授者,俱是默默无语。

    一个亲兵把一碗酒递到哥舒翰面前,哥舒翰一把推开:

    “你们当中,也许每十个人只能活着回来一个,也许一个也回不来。但我向你们保证,每个活着回来的,都能穿上红袍;每个死了抬回来的,都能穿上紫袍;哪怕尸骨无存,河西,陇右,十万将士,都将永远记得你们的英名。”

    张守瑜举碗扬脖,一饮而尽:

    “诸位,大丈夫生天地间,无非等着有这一天而已,今逢此际会,不博朱紫,誓不下山!”

    言毕,砰地一声,将手中酒碗,摔得粉碎。

    高秀岩满脸通红,也是一口喝干,他本不善饮,被酒水一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选锋们依次举碗饮尽,然后纷纷掷碗于地,乒乓之声,连绵不绝。

    没有金鼓,没有旗帜,队伍悄无声息地远了。

    山下众人目不转睛地眺望着,不过片刻功夫,石堡山西麓的突兀峭壁之上,已倏忽间飞起几条绳桥,竖起几座人梯。

    “呜~~~~”

    石堡城里,牦牛号角凄厉地响起来,山林里栖息的兀鹰鸦雀,被惊得纷纷飞起,霎时间飞满了苍穹。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

    一千选锋,已剩了不到三百,身后脚下的绝壁之下,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和石块。

    可不论是还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没有一个人回头看过一眼。

    高秀岩和张守瑜并肩挤在一块两丈见方突起的巨石上,他们的前面,七八个选锋手举藤牌,抵挡着倾斜而下的石雨。

    “秀岩兄,你得下去一趟,”张守瑜用牙和左手一齐用力,包扎着受伤的右臂,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咱们这些弟兄,拼光了怕也不够数啊,这些该死的吐蕃蛮子!”

    高秀岩右眼中了块飞石,肿得如鸡蛋一般,他一面用手背擦着脸上的血水,一面高声嚷道:“不成不成,你伤比我重,你下,我接着上!”

    张守瑜急了:“老兄,你就成全我罢!我一个番上番下的府兵果毅,难得充这么一回子好汉,值了,死了也值了。”

    不待高秀岩答话,他已劈手夺过一面藤牌,手攀山石,抢上了最前列:

    “跟着我上,有进无退!”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没完没了的石头。

    “大夫,让他们先撤罢,不然……”

    望着俯伏在地、满身血污的高秀岩,向来儒雅镇定的严武,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了。

    “不!”

    两个声音同时吼道。一个是瞪着一只眼的高秀岩,另一个是须发皆张的哥舒翰。

    众人都默然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顾不得值与不值,甚至顾不得死与不死了,只有上,只有上。

    “惟明,曲环,你们两个带四千人跟上,”哥舒翰顿了一顿,“火拔归仁,成如璆,你们带五千人从大路进兵,牵制一下吐蕃守卒,其他人随时轮替救应,不拿下那口井,谁也不许收队!”

    浑惟明和别将曲环领了令箭,正待要走,高秀岩一骨碌爬了起来:

    “娘的,老子还没死呢,上,一起上!”

    石头,劈头盖脸的石头,没完没了的石头。

    夕阳无奈地把最后一缕余晖,淡淡地洒在石堡的山巅、山腰、山谷。

    那满山遍谷的殷红,是夕阳?还是将士们的血?

    哥舒翰勒马阵前,用湿润模糊的双眼,凝望着面前的一群人,一群断臂残肢,焦头烂额的汉子。

    跟着浑惟明、高秀岩和曲环退下来的,不过八百多人,四千多条鲜活的性命,永远没入了石堡的黄昏里。

    唐军终究还是没能夺下那口井,没能在那座好不容易攻破的石卡后立住脚跟。

    但那口井,那口井水苦涩难以下咽,却是石堡城中生死所系的苦水井,却也已被泥土石块,和双方将士的无数尸体,严严实实地填成了一片平地。

    张守瑜也长眠在那口井下,高秀岩杀红了剩下的一只眼,也只带回他的一条断臂。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说,张守瑜是第一个冲进石卡,也是第一个扑上井栏的大唐人。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哥舒翰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一句都没有。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山下的唐营,和山上的石堡城,哭声此起彼伏,一直就没有停歇。

    终于,一切都寂静下来,秋虫的啾啾,又弥漫了天籁。

    “火!火!”

    一阵惊惶陡地在唐营炸开,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声和刀剑的撞击声。

    “吐蕃人偷营!”

    郭英乂光着脚,只穿一身单衣,提着腰刀,一头撞进哥舒翰的寝帐:

    “大夫且避一避,待我们……”

    哥舒翰披衣而起,端坐不动:

    “混帐!城里的吐蕃兵还能剩多少,慌什么?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们交令!”

    郭英乂一跺脚,挺刀冲出帐外。

    “大家杀呀,这是最后一仗了!”

    远远的,鲁炅的声音。

    哥舒翰不觉笑了,他想起那天送别时,颜真卿对他说的话来。

    “砰!”

    帐角忽然一动,哥舒翰急忙握住刀柄。

    却见帐帘嗤地一声撕裂,一个吐蕃兵重重地摔了进来,背后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支长箭,虽是俯卧在地,但他脸上的愤懑悲怨,却能看得真真切切。

    哥舒翰长身而起,缓步踱出帐外。

    火灭了,天亮了,一切都结束了。

    众将纷纷聚拢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似乎都想和他说些什么。

    “火!火!”

    石堡城上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黎明的天际,映红了石堡山上的积雪。

    熊熊火光中,隐隐传来鼓号声,和吐蕃汉子高亢的歌声。

    “是蕃人的挽歌,他们在呼唤苍鹰,把自己的灵魂带回妻儿的身旁。”浑惟明黯然道。

    大唐的红旗,终于插上了石堡城头。

    “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城头了,都烧了,除了废墟,这座城什么也没留下来,唉!”

    成如璆抚摩着旗杆,喟然不已。

    “高先生,您不写点什么?”火拔归仁似乎兴致不错,手里把玩着不知哪里拣来的一口吐蕃弯刀。

    高适摇摇头,叹了口气:

    “唉,我,我写不出,写不出啊,但我终究会写的,终究会的。”

    山巅的积雪依旧,几只苍鹰,呼啸着掠过头顶。

    “惟明,你、你能不能从废墟里把吐蕃城主的尸骨拣出来,我想……”

    浑惟明凝望着天际:“不必了,吐蕃人不用这些,您看,这翱翔的苍鹰,会把他们的魂魄带回家乡,带上天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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