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亮了。(看小说到网)

    “大哥,快下令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火拔归仁搓着手,在大帐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转着圈儿。帐心,几个报子浑身汉湿,俯伏在地;帅案之后,哥舒翰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大夫,石堡城中兵力虽不厚,但从这些日子的攻围来看,却是百战精锐,我若移师北上,只怕……”鲁炅忧道。

    火拔归仁腾地跳起多高,额上青筋绽起:“鲁哥,说什么呢,这破山头上不过千把人,北边可是几万蛮子,几万!”

    鲁炅叹了口气:“虽然如此,可是攻取石堡,尽灭守敌乃是天子的诏命,我们如何敢怠慢?再说为了这破山头,为了这千把人,我们已经白白扔进去几千弟兄的性命,如果让他们借机跑了,我们对得起弟兄们的亡灵么?”

    火拔归仁一时气结,蹬着牛铃大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帐中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主意纷纷,却都拿不定主意。

    “报!”一个浑身血污的军校跌跌撞撞,一头撞进了大帐:“吐蕃大军开始进击,浑将军、高将军顽强拒战,双方死伤惨烈!”

    帐中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谁都知道,浑惟明和高秀岩再顽强,只凭手里那点兵力,绝挡不住几万吐蕃大军。

    “都听着!”哥舒翰突然开口,一向镇静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了:“归仁、如璆、英乂,你们带大军急速北上,吕参军随同督阵;鲁炅,给你留步骑三千,当石堡山口列阵,不许放一人一骑出山!”

    火拔归仁大喜,喏了一声,伸手便要抢令箭,成如璆狠狠瞪了他一眼,躬身道:“大夫,那么您……”

    哥舒翰怒道:

    “罗嗦什么,没时间了,还不快去!”

    几万将士匆匆地北上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虽不明底里,但凭着沙场百战的经验,这些长从彍骑们都清楚,这将是石堡之役最惨烈的一仗。

    人渐远,旗渐渺,偌大的营盘,霎时显得说不出的萧瑟和冷清。

    “擂鼓,把大将旗号竖起来!”

    哥舒翰勒马辕门,手指将台高声传令道,凛冽的朔风,把他的语声传出很远,很远。

    风更紧了。

    石堡城上寂若无人,身后的营盘,营盘后的旷野,也死一般的寂静,将台之上,惟有风卷旗角,发出阵阵噼啪的声响。

    哥舒翰手按佩刀当风而立,满脸满眼,掩饰不住的不安焦灼之色。

    “严兄,我军精锐悉出,北面的战况,该不要紧罢?”高适有些不安,轻声问身边的严武。

    严武凝神思索片刻,正欲开言,哥舒翰忽地叹道:“这风,这风不助我啊!”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能撕裂旗帜,卷走飞箭,让人马挣不开眼的咆哮北风。

    眼下,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几万唐军,面对的不仅仅是数万吐蕃精锐,还有这刀箭般猛烈犀利的大风。

    严武和高适默默对望着,心中不住祷念,希望风刮得小一些。

    风却紧了,更紧了。

    “报~~~”

    一骑如电,被风挟裹着直摔到台下,伏地不起:

    “禀、禀大夫,我军……”

    他的声音很微弱,被大风一吹,嗡嗡地难以辨听得真切。

    可又何须听得真切?伤口,血污,焦急的神情,已经把他要说的话交代得一清二楚:

    北边吃紧。

    “来人,传我的话给鲁炅,让他分兵两千北援,”哥舒翰伸手解下腰刀,递给严武:“你持此刀同去,有畏避不前者,凭此刀处置。”

    严武欲接又止,踌躇道:“再分兵,鲁将军只剩下千人,大夫身边,更只有两百卫士,恐怕……”

    哥舒翰仰天长笑:

    “先生何须气短,蕃人不来便罢,若来,正好让他见识见识哥舒的手段!”

    北风又紧了,山石树木,仿佛都要被这狂风吹走。

    “这样大风,咱们大军的阵脚怕也……”

    “不!”哥舒翰猛地打断高适的话:“别说是大风,就是刀风,箭风,咱们陇右军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高适正要答话,却见台角的小校手指石堡方向,面色陡变:

    “大、大帅,石堡、石堡!”

    两人急回头看时,脸色却也一下子变了:

    五色方旗下,一簇簇吐蕃游骑,如水银泻地般奔流而北。

    虽说是逆风,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那一千唐兵组成的阵线,便如同乱刀下单薄的鲁缟。

    “唉!唉!这样大的逆风,喊杀声听不见,误事!误事!”高适不住地跺着脚。话语间,几面吐蕃方旗已掠过最后一行死拒不退的唐军步卒,直向将台卷来。

    哥舒翰眉毛一瞬,纵身跃起,一起一落,便已跃上一匹战马的马背,右手一翻,便去抄插在地上的一杆长枪。

    “啪!”

    他情急力猛,那杆枪竟被硬生生折为两截,只剩四尺来长的半条枪,兀自握在他的手里。

    “杀呀!”

    吐蕃的前锋已冲到近前,喊杀的声音,终于夹杂在狂风呼啸中,真真切切地传进了耳朵里。

    哥舒翰猛一挥手,扯断缰绳,拍马舞着半截长枪,怒吼着迎了上去。

    “杀呀!”

    两百卫士齐发声喊,紧随而出。

    “别跟着我,散开!”

    哥舒翰厉声呼喝着,头也不回地扑入战团,半截长枪舞起一团枪花,枪花过处,一面方旗,又一面方旗,飘落在漫舞的朔风中。

    “杀呀!”

    本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唐军散卒精神大振,不顾浑身伤痛,转身又冲杀过去。

    吐蕃兵似乎渐渐支持不住了,他们的阵脚不住地向山上退却,仿佛经受不住这狂风的凛冽。

    “啊~~~”

    一声霹雳般的断喝从吐蕃阵后炸开,正厮杀中的两军将士都不由地呆了一呆,似乎就连那凛冽的狂风,也为之凝滞片刻。

    阵脚分处,一骑壮马咆哮而出,马上的壮汉,熊皮帽,虎豹衣,手里横着两口明晃晃的弯刀。

    那壮汉冲到哥舒翰马前,忽地圈马站住,上下打量了片刻,啪地一声,将左手刀丢在地上,扬起右臂,将右刀横过眉心,神色甚是庄重。

    哥舒翰不由得神色一肃,横枪为礼,两马几乎同事腾空跃起,半对双刀,半截长枪,登时搅做一团。

    两匹马咆哮盘旋,骤分骤合,杀了个难分难解。

    两边将士呆呆地看着圈里酣斗的两人,浑忘了自己也是这场厮杀的主人,而不是看客。

    “咚咚咚~~~”

    将台上鼓声大作,为首击鼓的正是高适。

    两军将士仿佛从梦中惊醒,各举刀枪,又站在一处。

    风越发得紧了,疆场上的两军将士,仿佛已快挣不开双眼,举不起刀枪。将台上的鼓声,如瀑,如雷,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垓心处的两人翻翻滚滚,不觉已战了百余合,却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两军的旗号竖起又倒下,倒下又竖起,也都不曾后退半步。

    “高馆张灯酒复清,夜钟残月雁归声……”

    一阵歌声,若有若无,若隐若显,乘着朔风,从北面营盘后轻轻飘过战场。

    这不是高适的诗作?这不是陇右、朔方将士们人人能吟能唱的高适的诗作?

    歌声由远及近,是几千人,还是几万人?

    “……黄河曲里沙为岸,白马津边柳下城……”

    战场中的唐军将士们也纵声高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欢呼声,掩住了刀枪铿锵,朔风呼啸。

    一直咬牙酣斗不退的吐蕃兵仿佛一下子丧失了斗志,退潮般卷向石堡山头。

    可那熊皮帽虎豹衣的壮汉,却如潮水中的巨石,依旧屹立不退,唐军将士虽然勇猛,却没有一人一骑,敢越过他那口寒光闪烁的弯刀半步。

    旌旗翻卷,战马嘶鸣,大队唐军已冲过将台,直扑向战场垓心。

    “呜~~~~”

    石堡城头,忽地传来阵阵号角。

    那壮汉扬臂舞起一团刀花,逼开哥舒翰,纵马一跃,已跳出战团,倏忽间驰出一箭多地。唐军将士错愕之际,竟眼睁睁目送他飞驰而去,等到想起放箭时,哪里还来得及?

    “大哥,没事罢!”

    火拔归仁满身血污地驰到哥舒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哥舒翰长吁了一口气,劈手把半截长枪掷在地上:

    “真是一条好汉!”

    风停了,茫茫原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方圆百里,已不见吐蕃一帐一落,一人一骑。

    但石堡城上的五色大旗,却依旧每日飘扬不已。

    “听说这一场大战,吐蕃大军伤亡惨烈,退兵的路上,几百里哭声不止啊!”

    “可不是么!不过唐军也元气大伤,估计半年之内,两边都没力气再打这样的恶战了,唉!”

    王思礼是最后一个踏入中军帐的大将,他的出现,让大家好不惊喜。

    “哈哈,老王,你还活着!老子还道你……”裹着厚厚绷带的成如璆惊喜地叫道。郭英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是咧着嘴,使劲拍打着王思礼的肩头。

    “不但我还活着,粮车辎重,也损失不大,只是骡马……”

    哥舒翰笑着打断他的话:“思礼,不必过责,能保住性命,保住粮草,便是大大的功劳,不过此番的头功该归惟明才是,若非他熟知地利,引奇兵抄到吐蕃的上风头,谁胜谁败,还真的说不准呢!”

    浑惟明摆手道:“末将世代生长于此,故而侥幸得计,不过吐蕃人实在顽强,死战不退,若非朔方援军恰于此时赶到,恐怕我们也未必能胜。”

    说到吐蕃人的顽强,众人无不唏嘘。成如璆一拍大腿:

    “老子这回丢人到家了,你们都打胜仗,惟独老子的一千人马,被石堡城上那些龟孙子冲了个七零八落!”

    哥舒翰看了他一眼,正待出言宽慰,却见门帘一挑,中军走进帐来:

    “石堡城主遣使求见!”

    还是那个瘦削的吐蕃汉子,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把银壶:

    “我家城主前日与大唐主将交手,佩服大将军的勇猛,特命小人携来青稞美酒,献与大将军品尝。”

    哥舒翰双手接过,放在帅案上,随手解下佩刀递过:

    “烦请贵使回复你家城主,彼此敬佩,无以为报,赠此佩刀为念,他日惟有尽力战场,以答盛情。”

    使者走了。

    青稞酒已经斟满了一只牛角,酒香四溢,飘遍了帐中每个角落。

    “大夫,两国交兵,不可不……”严武忧形于色,低声谏道。

    哥舒翰不答,举起牛角,一饮而尽,然后纵声长笑起来,停歇在帐顶的一只乌鸦,被这笑声惊起,扑簌着,嘶叫着,直飞向茫茫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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