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天总是亮得早些,虽说冬夜苦长,那第一缕朝阳,却已淡淡地洒上了山巅。(看小说到网)

    高适披衣站在帐外,凝视着对面山上的积雪,霜花已在他的须发上薄薄结了一层,他却浑如不觉。

    哥舒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达夫,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想法了罢。”

    高适恍若未闻,答非所问,仿佛随口嘟囔道:

    “听那蕃鼓,石堡城里的吐蕃人又在唱歌了。”

    哥舒翰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喟然道:“这些蛮子,倒也从容得很么,可惜惟明不在,也不知他们在唱些什么。”

    高树忽地转过脸来:“他们每天都唱,早上唱,晚上唱,甚至有时我军冲锋时也唱。”

    哥舒翰不觉失笑:“达夫不是要学萧何韩信,来个四面楚歌罢?可惜这些都是粗鲁蕃人,怕是你要对牛弹琴了。再说,石堡被围不久,他们还不至于思归到听见蕃鼓声就掉眼泪的地步罢。”

    高适点头:“大夫说得不错,在下虽是书呆子,也没呆到这般地步,在下的意思是……”

    他凑到哥舒翰耳边,低语数句,哥舒翰一呆,随即哈哈大笑:

    “好计,好计!”

    高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此计甚怪,恐怕未必奏效呢。”

    “有效没效,试试总不是坏事,来人!”哥舒翰收敛笑容,高声传令:“让各营把所有鼓号,都抬到山下来待命,要快!”

    天色已大亮了,数十里连营,旗号相衔,炊烟相望,一片忙碌的景象。

    百余面大鼓,千余支号角已齐刷刷地排在了阵前,鼓手号手们执椎引号,不解地望着将台。

    “主帅有令,鼓号手分四番,每半个时辰轮换,歇人不歇家伙,都要尽全力吹打!”

    一个鼓手疑道:“这么个吹打法,那么……该奏什么牌子呢?”

    传令的中军正色道:“笨蛋,还不明白主帅的意思?只要鼓乐声够响,一刻不停,什么牌子不都是一回事!”

    鼓乐本来是很悦耳的。

    但百余面大鼓,千余支号角不按腔调地一齐吹打起来,其声响就不再是什么乐音,而变成了劈头盖脸的炮石,和锋芒灼人的箭矢了。

    虽说鼓号手们面对着石堡方向吹打,但那惊天动地的喧声,却也搅得身后唐军将士,纷纷用手帕、撕下的战袍,甚至手指,如临大敌地塞紧了耳朵,饶是如此,这鼓声,这乐声,仍如水银泻地,无缝不钻,折磨着这些身经百战,面对刀光血影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汉子们的心神。

    “我们也轮班在将台上指麾罢,这动静,听久了任谁也吃不消。”

    鲁炅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紧紧塞住耳洞。

    哥舒翰点头:“让孩儿们接着扑城,鼓槌再厉害,毕竟不能把城门给敲开。”他旋即往东北方向瞥了一眼,脸色飘过一丝忧色:“接应粮车的前队,这会儿该已过了积石军,走到白石滩了吧。”

    白石滩,顾名思义,是一片白花花的砾石滩,圆石光滑,尖石锐利,纵是打了新蹄铁的好马,走到这里,也是举步踯躅。

    “他娘的,快点,再快点,照这个走法,猴年马月才能和王大人会合!”高秀岩一面粗声大嗓地嚷着,一面气急败坏地用刀鞘抽打着自己的马臀。

    他也是高丽人,和王思礼既是同族,复是同乡,此次奉命接应,自然不肯有丝毫怠慢。

    “高将军,你这个走法,似乎……”

    听见薛成仁的声音,高秀岩不由地皱了皱眉,又撇了撇嘴:

    薛成仁是汉人,长得倒也膀大腰圆,可是平素举手投足,却总是软绵绵,慢吞吞的,甚至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轻声细气的,高秀岩向来瞧不起他,认为这家伙白长了个大块儿,却是酒囊饭架,浑没有半点武将气概。

    他扭过头,却见薛成仁的部下居然卷起了旗号,一个个牵马步行,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你,你……”

    “你我奉命接应粮车,大敌环伺,不知所在,我们可不能一味贪敢路程,白白耗尽了马的脚力啊,一旦吐蕃人突然……”薛成仁也牵马站着,一如既往地轻声细气。

    “好了好了,你们慢我自个儿想快也快不了,随你的便好了。”高秀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孩儿们,都从马背上给我下来!斥候,探得远一点!”

    薛成礼蹒跚着牵着马走远了。高秀岩气哼哼地跳下马来,狠狠用靴子尖,踢飞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砾石。

    一天一夜,又一天一夜。

    山下的鼓号声一刻也没有停过,已分成了八队的选锋更是从未停止过扑城的努力。

    可几天过去了,山上每一座石卡,每一处隘口,依然飘着吐蕃的五色旗幡。

    饶是轮番休息,按点吃喝,鼓声号声,却已不免隐隐有些疲乏之意了。

    将台上,哥舒翰和麾下的文武将吏们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不自在。

    “再扑一次!”成如璆忽地站起来,一把扯下耳朵眼里塞着的碎布:“我亲自上,我就不信……”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旗牌匆匆跑上将台:

    “禀大帅,石堡城主遣使求见。”

    众人目光相碰,都不由露出一丝喜色,哥舒翰忙道:“快传他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瘦削的吐蕃汉子稳稳当当地走上台来,躬身为礼,双手奉上一个锦盒来:

    “我家城主感激大唐大元帅连日奏乐之情,无以为报,连日在城中燕乐,不敢独欢,谨分玩物之半,不惴冒昧,谨献于大元帅麾下!”

    使者的华语居然说得不错,众人听得真切,不觉大奇,目光不约而同,集向那个锦盒。

    哥舒翰接过锦盒,打开看时,里面却是两个牦牛骨刻成的骰子。

    骰子乃吐蕃贵族“四艺”之一,陇右军中,几乎人人习见,此时见到这两个平平无奇的骰子,自哥舒翰而下,神色都不由得一凛。

    “贵使辛苦了,请台下用了酒饭再回不迟。”良久,哥舒翰缓缓道,声音沉着而有力。

    使者又是一躬:“在下奉使已毕,复命要紧,我城中酒饭足备,在下醉饱而来,无需再用,大元帅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吐蕃使者的背影,早已被寒风吹散;哥舒翰捏着那两个骰子,久久地沉吟着。

    “叫孩儿们都歇了罢。”他终于开口了,神色依然如止水般平静:“此计虽然成,却也没折了什么便宜,我现在担心的倒是……”

    严武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是啊,照路程算,王将军的粮车也该到了。”

    “吕参军,斥候有什么回报?”

    参军吕諲摇头道:“自昨日到现在,六起报马,尚无一人一骑回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众人都是一惊,郭英乂道:“怎么办,粮车不会出事罢!”

    哥舒翰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敌情不明,妄作举措,兵家大忌啊!好在思礼素来精细,纵是碰上什么意外,也该自有应对之策的。”

    王思礼和他的粮队,正蹒跚在茫茫一片荒滩之上。

    王思礼勒马道旁,凝视着这支车马纷错、军民杂糅的队伍,不觉苦笑了一声。

    “耗尽十万积粟,耗尽十万积粟……”他嘴里喃喃,不觉念叨起王忠嗣说过的话来。

    连岁丰年,仓廪充实,积粟倒还支应得过,可陇右人口稀疏,转饷劳役,已经让四乡八村,颇有些抱怨之声了。

    “将军,我们怎么不走快些,前面等着粮食呢!”一个小校急切地问道。

    王思礼回头,看着他红扑扑的年轻的脸膛,笑了笑:“娃儿,你没看见那些民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草鞋破褂的,如何走得快?”

    小校低下头,嘟囔道:“真倒霉,摊上这个苦差,石堡城下的弟兄们,怕早就抢了头功了罢!”

    王思礼不笑了:“你这样想立头功?”

    “那当然,谁不想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要是立了头功,我这身绿袍,也该换成红袍了罢?”

    小校的眼神里闪着热切的光芒,王思礼却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冷。

    “绿袍,红袍,紫袍,唉,紫袍……”

    “将军,您、你没事吧?”

    小校惊恐的声音将王思礼从沉思中唤醒:“没事,你……”

    话音未落,便见几骑报马,飞也似从西、南、北三面驰来,一边疾驰,一面竭声大叫:

    “吐蕃大军!吐蕃大军!足有几万人马!”

    小校的脸色刷得变得煞白,在他身后,长长的行列里,那些或戎装、或穿着五花八门便服的人们或战栗,或亢奋,或攘袂拔刀,或交头接耳,登时骚动起来。

    “不要乱,听我号令!如果大家还不想死的话。”

    王思礼刷地抽出腰刀,厉声喝道,骚动喧嚣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

    “把粮车布成一圈,民伕在内,军将在外,不许喧哗,违令者斩!”顿了一顿,他又补道:“把牛马牲口都赶开,赶得越远越好,要快!”

    牛马的嘶鸣声渐渐远了,千百辆大小辎重车辆,在茫茫荒滩上布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

    王思礼长吁一声,抬头望时,却见西、南、北三面,已是尘土大作。

    “弓弩手分作两队,弓手在外,弩手在内,持满待射;其他人,准备给弓弩手送箭,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妄动!”

    人群默无一声,脚步却不由得飞快。

    粮车后,两队弓弩手的弓弦刚刚张开,遮天蔽野的五色旗幡,已浪涛般三面席卷过来,旗幡上绣的斑斓鸟兽也仿佛咆哮着,要乘着这凛冽的朔风,把环阵中的人们连皮代骨地吞噬下去。

    “弩手,射!”

    随着一叠声弩机的闷响,弩箭如蝗虫般飞散出去,汹涌的吐蕃骑阵,登时倒下一大片。

    “呀~~~”

    五色旗幡略一顿错,瞬即又席卷向前。

    “弓手,瞄准了射,不要虚发!”

    弓弦声此起彼落,纷纷响起,弓弦声中,吐蕃兵倒下一片,又倒下一片。

    对面旗幡飞舞,箭矢如注,也不住回击。

    可是,唐军有车阵。

    更何况,吐蕃人的柘木劣弓,又怎能及得唐家弓弩的射程?

    圈内观战的其他军民慢慢看出端倪,胆子也不觉一点点大了起来,或高声嘲骂,或尖声叫好,弩箭羽箭,不住递了上去。

    “不要喧哗!仗还长着呢。”王思礼厉声喝道。

    吐蕃兵仿佛终于泻了气,一声唿哨,倏忽间退出半箭多地。

    弩手们欢呼着站起身来,便欲引弩追射,王思礼急忙止道:

    “他们只是暂退,还会再扑,大家不要妄动!”

    天黑了,一簇簇吐蕃人的篝火,把唐军的车阵团团困在垓心。篝火车阵之间,相枕相叠,尽是人马尸骸。

    “大家相互挤一挤,轮流吃干粮休息,不许生火,不许喧哗!”

    那个小校肋上中了一枝流箭,不住地颤抖着:“吐、吐蕃人真、真够亡命的,这、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扑、扑了五次,唉呦……”

    王思礼解下披风,罩在他的身上:“娃儿,干得不赖,挺住,谁挺住谁就能活下去。”

    小校的眼神有些迷茫:“就、就算我们挺住了,骡马牲口都没了,怎、怎么走出这鬼地方呢?”

    王思礼叹道:“不这样不行啊,我们的人虽然不少,却军民混杂,不论是战是跑,都只能是死路一条,只有这样凭着车阵死抗,可如果我们吝惜那些牲口,兵锋一交,那些征用来的骡马没经过阵仗,一惊之下乱跑乱窜,非搅乱了阵脚不可。”

    围在一边的兵将吏民们纷纷点头:“多亏王将军想得周到,否则我们性命早就不保了!”

    王思礼轻轻摇了摇头:“性命保不保,现在说还早了些,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究竟如何,还得看天意……”

    话音未落,却听得吐蕃阵中鼓角呜呜大作,随即,四面八方,马蹄声大作,震得大地仿佛都颤抖了。

    “别作声!”

    王思礼急忙止住大家的议论,侧耳谛听起来。

    鼓角声骤歇,滚滚马蹄声也渐闻渐远,终于杳然不闻。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爆发出一阵欢呼:

    “活了,我们活了!”

    王思礼疲惫地笑了:“大伙儿且慢高兴,虽然是活了,可我们没了牲口,走不远,只能先扎住再说了。”他旋即敛住笑容,又是满脸的忧色:“吐蕃人攻我圆阵不下,想必是直扑石堡城下大营去了,但愿……”

    他不愿多想,慢慢地站起身来。

    星满天,霜满地,四面八方,吐蕃人遗下的堆堆篝火,终于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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