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野营。wenxue

    自开元二年薛讷建镇以来,陇右军素以严整著称,虽是捷后野次,一宿之营,却也立棚如林,掘壕如渠,营中虽有万人万骑,从辕门外远远望去,却竟寂若无人。

    不过此时中军帐中,却是炬火通明,诸将俱在帐中,或往来踱步,或交头接耳,一个个坐立不安,哥舒翰居中而坐,默无一言,虽仍是一脸镇静,眼中也似隐隐透出一丝不耐来。

    “大夫不必如此焦虑,如璆粗中有细,当无大碍,报捷的信使,或许被吐蕃游骑抄劫,不能径达,也未可知呢。”鲁炅虽然出言劝慰,自己的眉头却一直紧锁着。

    “惟明,你说说看。”

    哥舒翰忽地开口,眼睛看向坐在帐角的浑惟明。

    浑惟明抬头看了主帅一眼,旋即又底下头,讷讷道:

    “卑职、卑职也说不好……”

    哥舒翰忽地朗声大笑:

    “谅一个小小石堡,撑的过白天,也决计撑不过今夜,诸位尽管宽心去睡,等成将军捷报传来,高先生,本帅还要劳烦你的如椽大笔,来写向天子献捷的露布呢!”

    众将都笑起来,从主帅轻松的神色中,他们仿佛看见了那紫袍灿烂的色彩。

    高适也笑了:“大夫放心,到时不但露布包在卑职身上,卑职还会即席赋诗,以纪将士的殊勋。”

    哥舒翰站起身来,朗声道:“一言为定,到时我们也学霍去病,勒石赤岭,让高先生的诗作,和将士们的功名,一齐共山石不朽!”

    夜深了,诸将早已散去。

    哥舒翰轻裘缓带,只跨一口腰刀,默默伫立在帐口,夜色寒风中,他的脸色又是冷若凝霜。

    “如果这会儿能听见报马的马嘶声,唉……”他久久凝视着东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草海无垠,寒夜无垠,惟有刀斗更鼓,和着远近狼群不时的嗥叫声,在这无垠的草海寒夜中久久回荡。

    天边的第一丝曙色,已不知不觉跃上了地平线。结束整齐的兵将们,正默无一声地收拾帐幕器械,准备拔营。

    哥舒翰仍屹立在那儿,发上须上,已凝上薄薄一层白霜。

    “大夫……”

    一名护将拿着大氅,正欲披在主帅身上。

    “报~~~”

    东方,马蹄声骤,长长的喊报声由远及近。

    “红旗报捷!”哥舒翰一把推开大氅,疾步跑到辕门,向东眺去。

    东天旷野,一片萧瑟,惟有朝阳,在天际染出一缕红霞。

    一骑报马疾驰到他面前,报子滚鞍下马:

    “禀主帅,成将军督队日夜攻扑十余次,石堡城守御周备,伤亡惨烈,无力再攻,请主帅定夺。”

    四面围拢来的大小将士,闻听此言,个个大惊失色:

    成如璆素来骁勇,部下有步卒六千,而且是出其不意的奔袭;

    石堡城不过弹丸之地,城中守军,最多不过千人。

    可是攻了两日两夜,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无数双眼睛,刹那间集向哥舒翰一人。

    饶是哥舒翰百般镇定,此刻的神色却也变了,但他很快便平复下来:

    “传令全军,兼程赶往石堡!”

    这座山如果在中原,好歹也算座高山,可在万峰耸峙的陇西,却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山路险峭,山石嶙峋。

    这座城不论放在哪儿,都算不得什么金城汤池,从山下望去,连城墙砖堞,都隐约地瞧不真切。

    可是就是这样一座山,这样一座城,山路上,山崖下,却已伏满了唐兵的尸体,染满了唐兵的鲜血。

    成如璆浑身血污,脸和右臂都缠着厚厚的白布,泣不成声地俯伏在哥舒翰的胡床前:

    “如璆无能,无能啊!六千步卒,两日两夜,死伤了两千多人,却连一寸山头,也没能拿下,如璆死罪,死罪啊!”

    哥舒翰看着他浑身的伤痕,和他身后疲惫不堪,伤残累累的部下,只是铁青着脸,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

    “他奶奶的,吐蕃蛮子欺人太甚,大哥,你们歇着,瞧我的!”火拔归仁喊声未绝,已一骑驰上了山道,众将待去拦阻,哪里还来得及?

    千余骁骑,只片刻功夫已在山道上列成了阵势,火拔归仁横刀在手,扫视着众人:

    “我早说了,打这种硬仗,还得咱们彍骑胡人,弟兄们,都精神点儿,给成将军出口恶气,也给咱们大唐找找脸面!”

    彍骑们齐声唿哨,啸声在山谷中回旋不止。

    “上!”

    火拔归仁大刀舞动,第一个冲了上去。

    石垒石卡,越来越近了,那些画着花里胡哨符号图案的杂色旗幡,也渐渐看得真切。

    垒上卡后,竟仿佛无人把守一般,没有箭矢,也没有砖石。

    “散开,散开些,别挤在一路,要吃亏的。”

    火拔归仁一壁打马狂冲,一壁不住叮嘱着,可是山崖陡峭,惟有一路通向山巅,彍骑们虽欲散开,却也无从散起。

    一路奔驰中敌垒已经近在咫尺,彍骑们马上高举的赤帜,仿佛只需一抬手,便能插上石卡的顶头。

    “呜~~~”

    山顶山腰,忽地牛角号大作,号声凄厉,宛若虎啼狼泣。

    “小心……”

    火拔归仁话音甫出,便听呼地一声,一大块黑乎乎的飞石迎面飞来,他急一猫腰,那东西贴着盔顶掠过,砰地一声,将身后掌骑的小校砸飞出去,一串长长地惨呼,由半山腰直滚下山脚去。

    没等唐军回过神来,石卡上,山崖后,草木丛中,飞石,滚木,箭矢,如雨如瀑,从几个方向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彍骑虽然悍勇绝伦且久经战阵,此刻挤塞在陡峭狭长的一条山路上,却是攻不着,守不了,进无路,退无门,只片刻功夫,便连人带马,倒下了一大片。

    火拔归仁怒吼一声,舞刀舍命向前,眼看冲到离头道石卡不远,却听扑通一声,坐下马连中数箭,吃疼不过,前腿一跪,把他甩了下来。

    他就势抱刀一滚,已滚到卡下,左手撑地,纵身一跃,竟跃上石卡,右手大刀挥出,接连劈倒了五六个吐蕃兵。

    吐蕃兵略一混乱,旋即蜂拥围上,火拔归仁一面挥刀力战,一面纵声大呼,招呼部下跟进。

    彍骑们鼓勇猛扑数次,却被侧翼和头顶密集的矢石阻住,前仆后继,仍不能抵近应援。

    吐蕃兵越裹越多,火拔归仁圆睁双目,怒吼连连,,一口大刀舞如车轮一般,身遭数丈方圆,惟见一团刀光血光滚动。

    “铛铛铛~~~~”

    山脚下,忽地响起一阵锣声。火拔归仁纵身而起,一起一落之际,已跃上一匹无主逸马的马背,刀杆一叩马后胯,忽喇喇飞驰下山。

    山下,万余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山上这一幕,见火拔归仁驰下山来,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

    火拔归仁浑身是血,头盔战靴,俱已不知去向,驰到陇右节度旌旗前,扑通一声,摔下马来,仰面看了一眼哥舒翰和众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忽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千余彍骑,冲下山来的已不到三百,且人马十九,都已带伤。

    火拔归仁哭了半晌,咬牙收泪提刀站起,作势又要上马,却被鲁炅一把抱住:

    “别冲了,彍骑不善攻山,你这样不是让孩儿们白白送死么!”

    火拔归仁一呆,当啷掷刀于地,又失声恸哭起来。

    “环山立营,把石堡围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哥舒翰开口了,他脸色虽然还算沉着,声音却已不禁有些颤抖:“入夜后,想办法把弟兄们的尸首抢回来,阵前解甲,阵后抛尸,不是咱们陇右军的规矩!”

    一片蕃鼓角号之声,从山顶直飘下来,夹杂着叽里咕噜,阵阵听不懂的笑谑嘲弄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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