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仿佛溪中那越来越浑浊的流水。wenxue

    当年的浣纱女们许多已拖着能爬能走的伢儿,溪边话题中也自然少了许多花花草草,多了许多里短家长。

    然而她们还是喜欢谈论西施,每当这时,那些仿佛当年西施年纪的小浣纱女们就会忘了手里的活计,瞪大出神的眼睛。

    “听说了么,吴王在湖边造了一面大鼓,让西施脚上绑了鼓槌,来来去去地敲……”

    “哼,我却听说吴王专门开了一条河,为的是给西施天天送去最好吃的菜饼子。”

    “……”

    太阳渐渐地高了,姒大一身戎装,脸色阴沉地从桥上走过,几个熟识的女孩儿大声招呼着,他却浑如不觉。

    “唉!”一个女孩儿看他走远,轻轻叹了口气:“姒大哥真可怜啊,听说郑旦死在吴国,吴王还把大湖边的一座什么山,改名叫做郑旦山了呢。”

    “他这是……”

    “听公道叔说,大王点集,姒大哥做了习流,要出征的。”

    “出征?不是去打吴国罢,那样他可以看看……”

    “嘘!这种话女人家也好说得!”

    不远处,只剩一条胳膊的施季,夹着个竹匾蹒跚地走着,听得“吴国”两字,又失魂落魄般高叫起来:“吴国!吴国!会稽、血!血啊!”

    爷爷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草。

    东施小心地拨开乱草,跪在那儿,把一个酒壶,一双筷子和两个白面饼子,放在坟前。

    “老人家走了,你今后怎么办?叶落归根啊,东施,和我回鲁国罢!”

    那一天,子贡大叔这样劝过她,可她只是摇头,只是哭。

    多亏了子贡大叔,现在不用自己跑到会稽城去卖丝卖帛,爷爷也可以常常喝上酒,吃上面饼子了。

    “多吃一点,爷爷。”

    东施轻手轻脚地掰开面饼,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雪白的饼子上。

    越国打赢了,打赢了吴国。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连深山里的树,深潭里的鱼,怕也听得多了罢。

    “听说大湖上吴王的船,被火烧了三天三夜!”

    “吴王的太子也死了,这世道,报应来得真快。”

    毕竟是胜仗,传者劲头十足,听着津津有味,就连只剩一条胳膊的施季,也常常挟个饭碗挤在人群中,脸色泛出少有的兴奋来。

    “咱们村的西施呢,她怎么样了?”

    “有人说,吴王就是为了护着西施,没心思打仗,才败得那么惨……”

    “得了罢,我怎么听说,大王本来已经追上吴王,是西施跪在那儿苦苦哀求,大王才放过吴王的呢……”

    乡野闲谈,终究没什么结果,日子一天天还得这么过。

    出征的男儿们大多回了村,带来五光十色的战利品。

    姒大也回来了,带回几条深浅不一的伤疤,和一个装满土的罈子:郑旦山的土。

    他把罈子深深埋在后山,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人经常听见他在那里狼一般地哭号。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点集令又贴上了村口的谤木,姒大和村里的男儿们又结束整齐地走过了溪上的小桥。

    吴国亡了,大王特赐的酒肉,颁到了山溪林谷,每一个子民的家中。

    会稽城里,宴会足足开了七天,大王回来了,范蠡将军、泄庸将军和许许多多的大人物都回来了。

    姒大却没能再回来,苧萝、还有许许多多村里的许许多多男儿,都没能再回来。

    但回到家园的人们却都说西施回来了,他们真真切切地看见西施坐在大王的船上:“习流六千,甲士二万,君子之士四千人,每个看见她的人都想对她笑,都想和她说话,可她一直坐在那里,不笑,也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她更好看了,每个人都不忍心把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真的。”

    村里的女人们开始张罗着准备迎接西施。吃苦了,回家了,一定想好好歇歇,和姐妹们抱头大哭一场罢?

    “不管别人说什么,西施都是咱们的好姐妹,是咱们村的骄傲。”

    东施也在企盼着。虽然不敢到人群中去,她却经常一个人走出村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候着,或者爬上山去,远远眺着塘河里的船只,数着山路上的行人。

    可西施没有回来,一直没有。

    有人说,她在越王的宫中;有人说,她被范蠡将军用小船载走了,也有人说,她死了。

    这天,东施走的特别远,一直走到了湖边。

    天色尚早,乌云却黑压压地笼在湖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东施久久地伫立着,凝望着湖上往来的船帆。

    她双手交合,把西施那只贝壳紧紧贴在胸口。

    “你戴着它,就像每天把我放在心头一样……”

    蚕儿又结茧了,可西施呢?西施在哪里?

    鱼鹰施五拖着一条断腿,撑着竹排缓缓驶过,看见东施,急忙转过头,把竹排撑远去。

    东施恍若不觉,移开目光,望着湖上起伏不定的波浪。

    她突然惊叫一声:那波浪中起伏不定的,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忽隐忽现,在乌云下看不真切。

    “施五叔!施五叔!”

    东施放声大叫了两声,竹筏尖尖,已撑出一箭来地,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做听不见。

    波浪起伏,那黑乎乎的东西也随之一起一伏。

    天渐渐有些黑了,风也渐渐有些大了。

    东施一咬牙,甩了鞋子,一步步走下湖去,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却让她举步维艰。

    终于近了,湖水却已没到她的颈口。

    她踮起脚,拼命伸出竹钩。

    指尖终于触到那团东西,腻腻的,滑滑的,包着鱼皮。

    她撇开竹钩,哆哆嗦嗦地解开鱼皮,却见秀发蓬蓬,一张黑黝黝的俏脸上,鲜花依旧盛开,却早已失去了春天的光彩。

    “西施妹子……施五叔!施五叔快来啊!”

    西施醒了,村里的人都来看过她。

    不管大家怎么劝,怎么问,她不哭,也不说;甚至她的阿娘哭着抱住她时也是这样。

    当晚她住在东施的小院里,夜半更深,不放心的阿娘却在墙根下,听见两个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号啕。

    过了很久很久,西施终于起来了,别人对她笑时她会微笑,脸色也一天天地好起来。

    只是,她变得不太喜欢说话了。

    她有时住在家里,有时住在东施的小院,有事没事时,总喜欢蹲在蚕儿边上,喃喃地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几年不见,她仿佛白了些,脚上也常常穿着鞋儿。

    但她脸上的花朵,仍像春风般,打动着男男女女们的心梢。

    不知怎地,现在大家看东施时,觉得顺眼多了。

    也许,是因为她救了西施;也许,是因为大王迁都临沂,北来的白脸客人一天天多起来,大家见怪不怪了罢?

    公道叔从会稽回来,说外乡人纷纷传言,苧萝村有两个大美人。

    “一个东施,一个西施,呵呵,呵呵。”

    公道叔笑着说道,手不停捋着长须。

    大家也笑,但马上又不笑了。

    “东施姑娘人这么好,我们还这样取笑她,不也太……”

    东施却仿佛很忧虑的样子,虽然现在村里人见到她不再害怕,而是微笑着招呼。

    一天晚上,有人看见她和西施在她爷爷的坟头聊了很久很久,东施哭了,西施也哭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醒来,发现东施已经走了,只剩下一匾匾的蚕儿,和红红眼圈的西施。

    “东施姐姐跟子贡大叔回乡去了,这些蚕儿,是她留给村里的……”

    大王的都城又从临沂迁回了会稽,许多人都回来了,但东施却再没回来。

    兵火不再,山上的铸剑炉早已冰冷,烧炭佬们也不见了踪影。山渐渐恢复了青黛,村里的溪水,又一天天清澈起来。

    村里的女孩儿们还是喜欢在溪边坐着,把赤足伸到溪水里荡来荡去。

    但不再有人浣纱,村里的蚕宝宝,早已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苧萝村的丝帛,也被船儿车儿,载卖到了村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遥远所在。

    随着大人物们纷纷返回会稽,西施也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有人说,她嫁了;也有人说,她走了。

    一年又一年,溪边的女孩儿换了一批又一批,花老了,树老了,越王没有了,会稽也不再是什么国都,惟有春风依旧,溪水依然。

    苧萝村里的人们一辈又一辈,传唱着西施和东施的故事,有人说,东施的后人又搬回了这里,也有人说,自己是西施的子孙。

    谁也说不清这些是真是假,反正村里的人大多都姓施。

    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

    会稽人早已不复当年断发文身、好勇斗狠的旧貌,山**上,芝兰玉树,兰亭檐下,曲水流觞,金粉东南,说不尽的文采风流。

    苧萝村也早成了远近驰名的丝帛之乡,更颇出了几个食肉衣锦的功名之士。

    村民们在村口立了一座蚕祖庙,庙里供奉了两幅画像,东施和西施,香火繁盛,终日不绝。

    直到有一天,一位不知是做到主簿还是通判的村中大贤衣锦还乡,看了庙里的画像,连连摇头:“差了差了,先祖们一定是弄差了,这位面白腰纤者,才该是西施么!那一位面黑不说,脸上还有刺青,当是东施无疑,快快改过,快快改过!”

    官家说得着实有道理,况且就算没道理也该是有道理的,于是画像自然被改了过去。

    但蚕祖庙还在,两人的画像前,香火依旧繁盛不绝。

    村民们祖祖辈辈,都以西施村里人为荣;当然,他们也念叨着东施,绝不许外人说东施的不是,更不许说东施是什么丑女。

    “那么好的女孩儿,不好看也不是什么罪过,何苦专门揭人家的伤疤呢?

    反正不管外人怎么说,吾伲祖祖辈辈,都会永远记得东施她老人家的好处的。“

    当兴致高的客人买丝之余,好奇地问起时,村里一个不知是西施还是东施的后人,一面悠悠地说着,一面惬意地呷着早春初摘的雨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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