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失陷了。(看小说到网)

    第一名踏进高平城垣的晋兵没有看见一个燕军将士,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所有的燕军都战死在城上,没有一人后退半步。

    贾活死在他们中间,身中数十箭,僵而不仆,手里还紧擎着一面血迹斑斑的大旗。

    贾坚的坟边又添了一块新碑,一抔新土,两坟对处,纸灰未冷,朱序席地而坐,一个人喝着闷酒。

    “大司马请将军快回城,有紧急军情商议!”

    “燕人卑词重礼,求救于秦,秦已派邓羌、苟池率军两万,假道洛阳,进驻颖川;而且据闻慕容垂已受命总统诸军,以五万人出邺城,兼程而来。”

    桓温叙说着军情,神色平静,语气却透出一丝焦虑。

    郗超理了理虬髯:

    “慕容垂能军,不可轻敌,我军虽胜,粮道不畅,转饷维艰,需趁其未至,急以重兵出谯、粱,取石门,通黄淮水道,另以偏师出河北,扰辽东,乱其方寸,可保无虞。”

    桓温沉吟道:

    “我已传檄袁真,尽锐攻石门,务求早克;至于河北,燕渤海太守段思前日通款,我当表授其幽州刺史,且命将军李述渡河助之,合兵以徇辽东。”

    郗超又道:

    “秦人名曰助燕,实觊觎我荆襄久矣,此国家要冲,不可轻忽,当有以备之。”

    桓冲站起身来:

    “我职任荆州,责无旁贷,自当回顾。”

    桓温点点头:

    “甚好,就烦幼子和朱序大人速回荆襄原任,毋令氐寇深入。”

    饯别的人群已看不见踪影,泰山也渐渐地小了。

    八月的原野阳光灿烂,但马上的朱序,十步九回头,脸色却说不出的阴沉。

    “还在想贾活的事情?”

    朱序看了桓冲一眼,长叹一声:

    “唉,何止于此!当年大岘之败,几乎不免,寤寐以求,无非抱怨。如今彼来我去,竟不得睹其面颜,岂不教人扼腕!”

    河北,渤海。

    段思刚刚接到桓温遣史送来的幽州刺史印敕,高兴得连印都捧不稳了。

    印虽然捧不稳,话却说得甚是稳当:

    “请大司马放心,卑职即刻勒兵誓众,俟李将军到,即刻进取河北、辽东。”

    他有这个把握:段氏是河北土著,统下带甲万余人,都是井水相邻的子弟兵,惟他段思马首是瞻。

    此刻他大阅城南,祭旗誓众以毕,登上将台,正欲下令开操。

    “禀太守、不、禀刺史,一小队骑卒正向操场驰来,我军阻拦不住,来人自称是晋将李述。”

    段思一愣,见操场一角人马攒动,青旗飘漾,确是晋军旗号,随即哈哈大笑:

    “李将军来得好快!不要阻拦,待我亲自迎接。”

    “不必了!”

    话到马到,一骑风一般卷到将台下,马上骑者微一纵身,已稳稳落在将台:

    “台中有旨!”

    段思又惊又喜:

    “建康这么快降青麻于敝邑,卑职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来人冷冷一笑:

    “呵呵,这旨可不是从江南来的。”

    段思一愣,才待开口,来人脸色陡地一变:

    “段思背主叛逆,奉旨诛死!”

    段思一惊之下,伸手摸剑,方及剑柄,却觉眼前一花,全身已被漫天寒光裹住。

    血溅五步,人头“啪”地掷下将台:

    “我乃大燕天使尚书郎悉罗腾,尔等欲与反贼同死者,只管上前来!”

    操场外,尘土高卷,战马嘶鸣,正不知多少人马。

    万余段家兵将,哪里有一人敢动?

    “这个段思,老子过河三十里,居然连个接应的使者也没派出,真是不解事!”

    李述坐在马上一边北行,一边胡思乱想。旗角被风卷起,啪啪作响,放眼左右,尽是茫茫一片青纱帐,自己的五千人马,仿佛大海中的几朵小浪花。

    不知怎地,他觉得越往北,心就越虚:

    “传令下去,放慢脚步,小心哨探!”

    “禀将军,幽州段刺史亲自领兵前来接应!”

    李述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家伙,可算来了。”

    青纱帐分处,一簇旗号,倏忽而来。

    远处草木耸动,群雀蜂起,正不知多少人马。

    李述突然一凛:

    “李述一介边将,如何有这许多人马!”

    他冷汗涔涔而下,失声大喊:

    “来人……”

    “嗖~~~”

    话音未落,劲风起处,一杆标枪重重插进了他的前胸。

    “杀呀!”

    四面八方,黑旗弥天蔽地,晋兵身后,更燃起熊熊烈火。

    “慕容垂!”

    主将骤亡,失魂落魄的晋兵们望见旗号上“吴王”的字样,再无斗志,轰然作鸟兽散。

    燕军欢呼着,呐喊着,一圈圈地兜剿追逐着,百里青纱,波澜起伏,血光旗影,闪烁不绝。

    河堰上,慕容垂静静地听着各路回报,轻轻合上了眼睛:

    虽然杀声依然不绝,但对他而言,这一仗已经打完了。

    良久,他突然张开眼:

    “那个刺杀李述的勇士无恙吧?”

    一个虎背熊腰的健儿躬身施礼:

    “卑职骑都尉染干律,蒙殿下动问,卑职平安。”

    慕容垂上下打量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此刻起,你就是虎贲中郎将了。”

    杀声早已止了,百里青纱,千里晚霞。

    慕容垂凝视南方,一脸严峻。

    “兄长莫非在担忧河南?”慕容德在他身边坐下。

    慕容垂点点头:

    “石门扼水路咽喉,南兵势在必得,皇甫大人兵少援绝,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啊!”

    此刻,皇甫真单衣幅巾,正挺立在石门城壕边。

    兵少境广,无险可守,强敌却已一天天近了。

    他当机立断,弃守谯、梁二郡,收缩兵力,死守石门。

    城单壕浅,素来儒雅的他竟赤足而出,肩上荷着铁镐:

    “石门要津,断不可失,老夫虽衰,愿当先竭力以事锹镐,诸君力过于老夫者,望为国为身,不吝操劳!”

    兵将们轰然呼应:

    “大人放心,小的们一定把石门铸成金城汤池,南兵除非把我们都杀了,否则别想踏入石门半步!”

    皇甫真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诸君能如此,别说南兵,就是天兵天将,也休想跃过这道石门!”

    已是秋上了。

    往年此时,齐鲁大地上,金光闪闪的麦穗早已铺满了场院道路,光着脊梁的农夫们一边挥汗如雨地劳作,一边快乐地唱着小调,女人们则抱着壶浆蹲在田垄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孩童们在刚刚收获的田野里嬉戏、奔跑。

    可如今,联营相对,鼓角相鸣,光秃秃的田野之上,弥漫着死寂一片。

    已经两个月了,不攻不战,不进不退,双方都是这样。

    “如今大军久屯,粮草维艰,陛下命我前来商请殿下早日出战。”

    燕军帅帐里,邺都来的使者,武威王慕容筑正向慕容垂转达皇帝的致意。

    慕容垂拉着慕容筑的手,走到帐外,指着南方连绵不绝的晋营:

    “南军蓄势多年,倾国而来,桓温权高震主,位极人臣,寤寐思者,无非扬威于北而逞于司马家,如今寇氛以深,敌势已重,贸然与战,不卜必胜啊!”

    慕容筑目不转睛地看着晋营,为难地叹了口气:

    “唉,吴王不知,如今国库空虚,求粮于西秦,杯水车薪,缓不应急,我军多骑,非但人需米麦,战马所食,亦不为少,朝中公卿,已是章奏纷纷,叫苦不迭了呀!”

    慕容垂双目炯炯:

    “敌军万里北来,转饷更艰,南人初至,不惯麦食,病患必多,我断其南来水道,坚壁清野,令其野无所掠,其何能与我久持?归语天子并致意邺中公卿,与我一月期,保为诸君摧破此贼!”

    慕容筑精神大振,拱手告辞:

    “吴王一言九鼎,当不食言!在下等静候好音。”

    “粮饷无以为继,军士常常喝粥,病倒相继,颇多嗟怨,主公,如此相持,于我……”

    晋营大帐中,郗超手捋虬髯,神态严峻。

    桓温苦笑一声:

    “你当我不知么?可敌军严整,无隙可乘,他们败不得,我更败不得啊!”

    郗超默然,他当然知道桓温说的是什么意思:

    “即使不能浪战,饷道也许通畅,方可久持。”

    桓温点点头:

    “我军粮秣,全赖水运,石门一点,全军性命之系,袁真攻围至今,全无进展,令人愤懑。”

    “如今之计,须得增兵助其成功,要快,否则……”

    桓温略一沉吟:

    “就让毛虎生带两万精锐去吧。”

    “孩儿们快!再快些!”

    卷旗卷甲,人马匆匆,毛虎生一面擦着汗,一面一叠声地催促着:兵贵神速,作为大将,他当然知道石门对全局意味着什么。

    “禀将军,前面发现小枝燕军。”

    毛虎生一凛,抬头望时,对面影影绰绰,十几面黑旗摇动,往来盘桓,约有二百余骑。

    “敌将是谁?”

    “兰台治书侍御史刘当、豫州刺史李邽。”

    毛虎生撇了撇嘴:

    “邓将军,你带五百骑去收拾他们,孩儿们,披甲准备!”

    鲜卑铁骑,名不虚传,纵是偏师散队,也是战者自战,守者自守,劳者自劳,逸者自逸,邓遐人马虽众,却占不得半点便宜。

    毛虎生焦虑起来:连这点小寇尚且难胜,如何取得石门?

    “吹起来,海螺,全军出击!”

    两万对二百,胜负没有半点悬念。

    事实上没等两阵对圆,那些燕人就曳旗而奔,奔出一箭外,却又勒马回顾,或唱或笑,做出种种轻蔑的举动来。

    “该死的鲜卑狗!”邓遐狠狠啐了一口,适才以多敌少不能取胜,让他感到很没面子:“不怕死的,跟老子追上去,拔了这些杂种的舌头!”

    “不可……”

    毛虎生微觉不妥,却哪里拦挡得住?

    望着左右纷纷向前,几无部伍,他无奈地一挥手:

    “全军追击,别乱了行列!”

    行列虽然乱了些,但两万晋军,都是久战精锐,包抄、追逐、分散、兜剿,倒也颇有章法,烟尘滚滚中,那一小撮燕骑渐渐被圈在了垓心。

    “镗镗镗~~~~~”

    四面八方,突然锣声大作。

    “不好,快退!”

    毛虎生失声大叫,可旌旗已远,队形已散,如何能再收拢得来?

    如风,如火,黑旗卷处,原已七零八落的晋军登时被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别慌,都跟着我的兜鍪走!”

    邓遐摘下头盔,高高挑在矛尖,不顾蝗飞羽箭,一马当先,向西突去:与其退而死,不如进而亡。

    晋人一阵欢呼,渐渐聚拢向东,燕人虽纵骑追赶,却终于被甩下了一截。

    前面,已是一片树林。

    “下马,进林子!”

    邓遐率先跳下马,举着矛杆跑向树林:丛林利于步,不利于骑,对于擅打步战的南兵,要安全得多。

    他一只脚刚刚踏入树林,忽听头顶上一声大喝:

    “南贼休走!”

    他错愕之下,甫一抬头,一道寒光,已及面门。

    血光飞处,长矛坠地,矛尖上的兜鍪骨碌碌滚出多远。

    “杀~~~~”

    树林深处,卷起一片杀机。

    伏兵,伏兵,又是伏兵。

    冲出三道埋伏,被闻讯赶来接应的袁真哨马救出的毛虎生,到得石门大营,左右已不过三十余骑。

    “晋人轻剽,怯于陷敌,勇于乘退,须设饵诱伏,父王真是神算!”

    慕容令手挽邓遐首级,骑在马上,满脸说不出的兴奋。

    慕容德凝视着西边:

    “援敌摧破,桓温全军尚完实,我们**三万人马,营中空虚,必须速回,石门之守,全赖皇甫大人了!”

    石门。

    敌军已攻了两个月。

    一开始是白天攻,后来是夜袭,最后干脆日夜不停地攻打。

    城里,皇甫真分军民为三班,轮番乘城,舍死相拒。

    南人多奇巧,云梯、冲车、炮车、吕公车,花样叠出。

    城上却只有一个字:守。

    他们守住了,石门城垣,高不过丈四,晋军却始终不能踏入一步。

    “禀大人,擂木,我们、我们……”

    一个用布包着一只伤眼的小校跑到皇甫真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皇甫真袍服冠带地端坐着。背后是城楼,城下是敌兵,不时有羽箭飞上,钉在身后的木柱上,或是飞石掠过,砸得城楼屋顶砰砰作响,他却镇静自若,神色丝毫不变:

    “擂木如何?用尽了?”

    小校摇摇头,定了定神:

    “擂木倒有,只是绳索损耗太快,不足牵系之用。”

    皇甫真缓缓站起,拔剑在手,甩掉朝帽,扬手割下长发,掷在地上:

    “此物可堪为索否?”

    小校脸色激昂:

    “全城军民男妇,……够了,够了!”

    皇甫真手扶垛口,纵声长啸:

    “发不够还可断头,只是这石门,却一寸也不能让人!”

    “早不从我言,如今战也晚了,唉!”

    晋营大帐里,郗超顿足捶胸,叹息不已。

    桓温脸色铁青,半晌方才开言:

    “粮援俱绝,可以去矣,唉,攻亏……”

    他脸上掠过一道黯然,但随即重又变得镇静、沉着:

    “传令各军,退兵当如进兵,须得振作警醒,方可平安见江东父老!”

    大营一角,王坦之闻得号令,不觉失笑:

    “穷天下之力,尽十年蓄积,匆匆而北,匆匆而南,纵无恙,复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邪!”

    “南军自东燕出仓垣,兼程南下,旌旗首尾五十里。”

    兰汗从河北催粮方返,闻得探报,精神一振:

    “哈哈,南蛮子退了,该咱们穷追猛打,好好过过瘾了!”

    左右众将窃窃私语,神色甚是古怪。

    兰汗奇道:

    “各位,愣着干什么,还不禀报吴王,赶紧出兵追赶?”

    “这、这个……”慕容宝吞吞吐吐地道:“父、父王有令,连日军务疲惫,闭门高卧,一应军务,容后再议,违令闯帐者,军法论处。”

    兰汗又急又气,转脸朝向慕容令。慕容令神色焦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走,闯进去,管他娘的!”

    兰汗一声倡议,众将纷纷附和,一窝蜂奔向慕容垂寝帐。

    寝帐毡帘低垂,门外,一员小将倚刀而立,却是慕容楷:

    “各位请留步,在下奉吴王将令,持此金刀在此挡架,违令者先斩后奏。”

    兰汗一跺脚:

    “慕容德呢,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知道,这样的情形,如果有一个人能闯入寝帐而不受惩处,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慕容德。

    “范阳叔和宜都叔前日悄悄出帐,不知去向。”

    慕容令无奈道。

    高泰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忽然开口:

    “各位勿焦勿躁,吴王岂是玩寇之人?”

    众人纷纷点头不语,兰汗拖过一张胡床,一**坐在帐口:

    “好,我就坐在这里等我这个好外甥出来。”

    一天一夜,又一天一夜。

    “南兵缓缓南行,不过四百余里,大军乏水,沿途凿井,以饮人马。”

    “晋人疲弱已极,似乎……”司徒左长史申胤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兰汗望了一眼紧闭的帐帘,恶狠狠地咽了口吐沫。

    他的周围,几十张焦虑的面庞。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南兵兼程而行,已南出七百里外……”

    兰汗忽地站起来,一脚踢飞胡床:

    “娘的,不能等了,谁跟我闯进去?”

    “我!”“我!”“还有我!”

    几十个人高声响应着,簇拥着兰汗涌向寝帐。

    正此时,寝帐的帘子突然高高挑起。

    慕容垂精神抖擞,全身披挂,缓缓走出寝帐。众将登时鸦雀无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桓温老于兵事,初退惶恐,必然严设戒备,以精锐为殿,我军此时追逐,正好中计;如今我们有意缓追,他们自以为脱身,急于南归,必然昼夜兼程,放松戒备,将兵懈惰疲惫,渐无战意,此刻掩击,必获全功。”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无不面露喜色。黄门侍郎封孚疑道:

    “虽如此,敌军已远,如何追赶得及?”

    慕容垂笑而不言,慕容楷道:

    “我骑敌步,逐之不难,且范阳王、宜都王等已率劲骑四千间道设伏于襄邑东涧,料晋军仓促难过此关。”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慕容垂摆摆手:

    “还不是欢呼的时候,上马!襄邑才是我大燕扬威耀武的所在!”

    襄邑。

    饥渴疲惫,狂奔至此的晋军行至涧前,突然遇见了慕容德、慕容桓的伏兵,登时大乱,自相践踏,死者狼藉。

    “退欲安之!你们难道要客死在他乡么!”

    桓温镮甲横矟,声色俱厉。

    溃过涧北的晋军一下止住了脚步,平安还乡,不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愿么?

    “有死无生,有进无退,孩儿们,跟我上啊!”

    大将孙元、徐展甩掉兜鍪,嗔目扬戟,双马并出,直冲涧南,晋兵齐声鼓噪,潮水般涌过去。

    对岸燕军更番叠队,箭发如蝗,晋军人马纷纷倒在涧水中,倒在血泊里。

    徐展一马当先,刚刚踏上涧南岸,却接连中了几箭,人马扑地倒了。

    “向南,向南,不要停!”

    徐展手指南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直到千百名晋兵从他身后呐喊着冲过,直到他的全身一寸寸地完全僵硬。

    燕人退了,虽然阵形不乱,但晋军毕竟已在涧南站住了脚跟。

    桓温的脸上露出一丝倦意:

    “过涧,快!”

    大队人马争先恐后地跳入涧水,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往南挣扎着。谁都知道,每向南一寸,就离家近了一寸,离死亡远了一寸。

    “杀呀!”

    晋军背后,马蹄如雷,征尘如雾,纷纷不知黑旗多少。

    鲜卑铁骑,卷来如风,倏忽间,长矟短刀,已溅起漫天血光。

    晋军虽众,阵形已散,且大半在泥水中趟行,举足尚且艰难,遑论拒战?

    涧南的燕骑也返身夹攻上来,把惊惶失措的晋兵赶散,碾碎。

    晋军败了,尸拥十余里,涧水为之不流。

    “我们已经渡淮到了山阳境内,燕人铁骑,再也追逐不上了。”

    桓温脸色煞白,半晌方问道:

    “孙元何在?”

    “孙将军殿后,行至谯郡,被秦兵掩袭,力战而死。”

    桓温恨恨地骂道:

    “这帮氐狗,也来趁火打劫!”

    郗超帽子已不知去向,此刻一面挽着头发,一面靠近桓温:

    “主公败归,朝廷生心者必有异动,当思有以善后啊!”

    桓温沉吟半晌:

    “子勿言,我已有计了。”

    “桓温耻于丧败,归罪于袁真,袁真上书辩理不果,俱祸而据寿春抗命,已遣使来报聘,请求我军援应。”

    慕容德笑道:

    “取乱侮亡,正当其时,据寿春,窥两淮,进取江南,此千载一时也!”

    慕容垂点头起身,正欲传令,忽听辕门外鼓乐齐鸣:

    “邹虞幡!”

    持邹虞幡的天使是乐安王慕容臧:

    “奉天子命,吴王克捷,举国欣幸,如今大功告成,当与民休息,着即缴还大都督印绶,回朝受赏;敕勒、辽东,国之四维,不可不顾,着授范阳王都督敕勒诸军事,授宜都王和龙尹,即日赴任,实力镇守,以固国之藩篱。”

    慕容垂双眉紧锁,尚未开言,慕容楷扬声问道:

    “如今晋人奔败之余,一日五惊,袁真归附,仰望援应,朝中何以降此诏令,贻误军机?”

    慕容臧脸一版:

    “本藩只知奉诏命而已,一应军务,当另有旨!”

    “兄功高如此,恐怕……”送走慕容臧,慕容楷忧形于色:“当今之计,只能清君侧以安社稷,且谋自保,只需除去上庸、乐安两王,大事可定。”

    慕容垂摇摇头:

    “国家疮痍未复,而骨肉自相图害,只能是祸国殃民之举,我宁死也不忍为此。”

    慕容楷压低了声音:

    “兄长难得不记得先父临终所嘱?”

    慕容垂面沉似水,久久地未出一言。

    “慕容垂功名成于外,君臣疑于内,其能久乎?”

    长安城的大殿上,苻坚劈手把战报掩在几上,对群臣笑道。

    “姐姐他们怎么能这样!”

    吴王府中,长安君不停地转着圈子,忿忿不平地说道:

    “国家将亡,是郎君你挽狂澜于既倒,如今敌人遗尸未腐,他们居然罢了你的兵权,这也罢了,你所保举的有功将士,竟也毫无升赏,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慕容垂苦笑一声,没搭话。

    长安君眉毛一瞬,正待再说,却听得府外鼓乐喧天:

    “禀殿下,秦王遣使,奉赠殿下名马四匹,白骆驼十双。

    慕容垂勃然变色,急冲出府门,却见驼马宛然,俱都披红结采。一名文臣满面春风,拱手而立:

    “下官秦尚书郎粱弈,奉旨致意吴王殿下,些須薄礼,不腆冒昧,望乞笑纳。“

    慕容垂正色道:

    “臣下无境外之交,秦王厚礼,在下断不敢受。”

    粱弈朗声道:

    “下官奉旨致命于境外,送不送在于下官,受不受在于殿下,驼马在此,下官使命以毕,这就告辞。”

    一行人倏忽而退,鼓乐悠扬,在坊巷间久久回荡。

    “来人,带上这些驼马,即刻进宫!”

    长安君见丈夫神色有异,浑不似平日从容镇定,不觉奇道:

    “受人家几匹马、几匹骆驼的小礼物,有什么大不了的!”

    慕容垂欲言又止:

    “真是妇人之……唉!”

    他一跺脚,走了。

    长安君呆呆站着,良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母亲,您怎么了?”

    一双小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角:是慕容麟,她的儿子。

    “你爹爹,你爹爹,他……”

    慕容麟目光闪烁:

    “父王功高震主,宫里正在猜忌,如今境外送礼,不及宫中,先至吴邸,必然遭忌,父王如此紧张,是有道理的啊!”

    长安君直瞪瞪地看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片刻,她突然笑了:

    “乖儿子,你这一说,娘算是明白了,娘一定要帮你爹爹一把,对,我这就进宫去,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此驼马既是邻邦指明赠与吴王,陛下口谕,台中受之无名,理当由吴王自行携回才是。”

    宫门外,乐安王当户而立,一脸的冰霜。

    宫门后,几双浑浊的眼睛不转睛地盯着吴王怅然远去的背影。

    “四海只知有吴王,不知有陛下,长此以往,将何以堪,须得……”

    慕容评佝偻着身子窥视着,尽量压低了声音。

    “哼!”可足浑后的嗓门依旧是那样响亮:“这个慕容缺,哀家早就劝先帝除之,如今,哼,如今……”

    “吴王甫立大功,反、反状不著,无故图害,不免……”

    皇帝慕容玮怯生生地道。

    慕容评急了:

    “我的陛下啊,如果此人反状已著,你们母子还能安居在此宫里么?”

    可足浑后攘袂昂首,正待开言,却听得有人禀报:

    “禀太后,吴王妃长安君进宫朝见。”

    可足浑后脸上泛出一丝无奈:

    “我这个妹子,唉……哀家先去了,此事以后再议吧!”

    “吴王府外,天色渐渐地暗了。

    慕容垂轻装简从,牵着马,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围着王府慢慢走着。

    “叔父所愁,莫非容身之策么?”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回头望时,却是慕容楷和慕容令。

    慕容垂长叹一声:

    “唉,此事却瞒不过贤侄。天子年幼,太后、太傅每起猜心,我舍死立功,本欲保全家国,谁想到反倒倍生嫌隙,几乎连一身也难以相容了。”

    慕容令轻笑道:

    “父王一代英雄,何以如此气短!天子懦弱,太傅贪残,久居京师,难免不测,为父王计,不如逃往龙城,上表逊词奏闻,或者能感动九重,平安还京,纵其不然,也可以守肥如之险要,扫祖宗之庐墓,非但足以自保,且能为社稷藩篱,岂不胜于在人家眼皮底下担惊受怕,长吁短叹?”

    慕容垂脸色霍然开朗,望向慕容楷:

    “贤侄也如此想么?”

    慕容楷点点头:

    “此周公居东之策,可进可退,甚为允当,我与家弟早已商议妥当,愿随叔父同往。”

    慕容垂长叹一声:

    “我何尝没想过此策,只是不忍弃中原家邦,犹怀庙堂之念而已,如今时势逼人,也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夜,邺城北门。

    慕容垂幅巾乘马,立于城外吊桥上。他的马前,十几只猎犬咻咻地叫着。

    “这个时候,吴王如何还要出猎?”

    “嗨,告诉你吧,夜间是猎狐的好时候,吴王弓马娴熟,此一去必定满载而归。”

    城楼上,守更的将校窃窃私语着。

    慕容令、慕容楷、慕容绍、兰汗兄弟,一匹匹马闪出城门,慕容宝领着几十从骑,簇拥着几辆毡车,车里坐着几家的女眷和幼童。

    慕容垂抬起右手,正欲传令出发,却听得黑暗里,一个孩童的声音:

    “父王难道要把母亲一个人留在皇宫里?”

    慕容麟,他的小眼睛在夜暗中闪烁不定。

    “王妃是太后的亲妹妹,应该不会……”

    兰汗对可足浑家的人素无好感,此时不耐烦地说道。

    段妗挑开车帘:

    “让姐姐一个人留下的确不太好,你看……”

    慕容垂沉吟地望着慕容麟,他的小脸在夜色中时阴时阳:

    “你能告知你母亲,让她来邯郸与我们汇合么?”

    慕容评很少这么晚在街上走的。

    在宫里待了很久,太后仍没有出来,他只好悻悻然地告退。

    金吾已禁,空旷的街上,惟有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街角,一个锦衣孩童低着脑袋,急匆匆地走近,慕容评一眼认出,这是慕容垂和长安君的儿子慕容麟。

    “这崽子,这么晚了,怎么到处乱跑?”

    他喝住马车,挑开了车帘。

    “叔、叔公……”

    慕容麟仿佛吃了一惊。

    “这小子,一定有什么事情。”慕容评暗道:

    “小子,三更半夜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啊!”

    慕容麟面色阴晴不定,呆立良久,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叔公,父母之亲,哪个更亲一些?”

    慕容评愣了一愣:

    “当然是母亲更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岂是父亲所能比拟的?”

    慕容麟又不开口了,呆呆地望着车顶的流苏。

    慕容评心念一动:

    “何况,你母亲是太后的亲妹妹,非但有母子之情,而且还有君臣之义呢!”

    慕容麟突然张大了眼睛:

    “叔公,您、您带我进宫好么?”

    “这个慕容缺,胆敢私逃辽东,简直是反了!”

    宫里,可足浑后恶狠狠地把东西一件又一件砸在地上,忽然,她转脸看着俯伏在地的慕容麟:

    “你这小子,很好,很好,说吧,要什么赏赐,我都给你。”

    慕容麟叩了一个头:

    “父王只顾带着段夫人远走高飞,却全不顾母亲的死活,小甥背父报讯,只为给母亲出口气,太后随便赏点什么好了,只要是太后赏的,小甥都喜欢。”

    可足浑后脸色顿和:

    “这孩子倒也乖巧,这样吧,你本来就是吴王的嫡长子,以后,就让你继承你那个该死的老子的王爵吧!”

    天街,队队精骑,匆匆穿过,为首的大将是西平公慕容强。

    “这次去邯郸,是要捉拿吴王!”

    “啊……吴王国之栋梁,如何……”

    “唉,别说了,祸从口出……吴王父子身经百战,我们此去生死还难知呢……”

    队列里,几个骑卒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着。

    “禁声!快!跟上!”

    黑暗里,一条身影腾空而起,掠过几道屋脊,倏忽间消失得茫无踪迹。

    “这个小子,怎么还不来!”

    道旁,慕容令望着邺城方向,焦躁不安地用靴子踢着地上的灰土。

    “来了,来了!”

    一个从人惊喜地叫着,指着南来的道路。

    一条黑影如风而近,却不似孩童的身躯。

    正错愕间,来人已闪到慕容垂马前,扑通倒在地上:善走者悉罗腾。

    “小、小王子出卖了殿下,追、追兵马上、马上……”

    他再也没有说完这句话。

    “父、父王,怎么办?”

    慕容宝怯生生地问道。虽然悉罗腾的话没说完,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慕容垂慢慢地下马,一弯腰,抱起了悉罗腾的尸体。

    天已蒙蒙亮了,道路蜿蜒向北,依稀望去,一片树林,绵延三五里。

    武强公催促士卒,正在前进,却见树林前一马独立,马上大将弯弓搭箭,引而不发,正是慕容令,在他身后,素服胡床,面色沉重,却不是慕容垂是谁?

    武强公一凛,急忙勒住马,正待开言,慕容垂却先开口了:

    “将军此来,是取功臣之首么?”

    武强公汗如雨下:

    “不、不敢,末将奉陛下旨意,敦、敦请吴王还都。”

    慕容垂一字一句,字字如铁:

    “先人庐墓,俱在龙城,我如今归祭祖宗,何罪之有!你等若要我首级,就来先帝墓前去罢!”

    武强公偷眼看时,但见树林里影影绰绰,不知伏兵多少,又见慕容垂面色沉着,不怒自威,哪里还敢多言:

    “吴王既不愿回,下官斗胆索件信物,也好复命。”

    “嗖!”

    寒光过处,一枝长箭,牢牢钉在武强公盔缨上,但听得慕容令朗声叫道:

    “就以此箭,贻汝复命台中,羊尚有齿,勿逼我父子太甚!”

    武强公面如死灰,再不多言,拨马而走,几千骑兵,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慕容楷转出树林:

    “如今龙城怕是去不成了,为今之计,只有西投秦国,以避祸容身了。”

    慕容垂黯然点头:

    “邺中料我北走必不肯回,当以重兵扼守北路诸塞,京畿反倒会疏于戒备,我等不妨出其不意,还向邺都,再择机变道入关罢。”

    “啪!”

    慕容麟捂着红肿的脸,哇地哭出声来:

    “娘,您、您居然打我……”

    长安君又扬起手,却没有再落下,这,本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爱子:

    “你好,你好,居然出卖自己的亲父亲,你、你……”

    慕容麟后退几步,口中喃喃不止:

    “父王又不是只有您一个夫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再说,我、我已经被太后封为吴王,我大燕,还是有个顶天立地的吴王千岁!”

    长安君怒目圆睁: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廊柱间,长安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长安城,大殿。秦王正宴享燕国使臣粱琛。

    “足下自东来,可知东朝名臣为谁?”

    粱琛长身而起,从容道来:

    “太傅上庸王,明德茂亲,光辅王室;车骑大将军吴王,雄略冠世,折冲御侮,其余文武,率皆称职,英才济济,野无遗贤。”

    “哈哈哈~~~”苻坚忽然朗声长笑,案上杯盏,被震得不住晃动。

    王猛笑道:

    “大夫所言明德茂亲的那个上庸王刚刚逼走了雄略冠世的吴王,如今吴王奔走草莽,生死不知,大夫对此,不知有何感想?”

    粱琛一震,良久,颓然坐下。

    虽然举措依旧镇定不失礼仪,但自此直至终席,他再没有吐一言。

    南山,草木苍苍。

    这里是亡赵的显原陵,石氏香火已绝,方圆里许,惟有荆棘,再无人烟。

    慕容垂倚石马而立,虽然满面倦容,神态却依旧威严:

    “诸位,如今我逃亡之身,不容于家国,将远奔异域以自保,诸位或有家口在邺中,不欲与我同行者,现在便可自行散去。”

    从人们歙歙索索了片刻,随即安静下来:

    “我等誓死追随吴王!”

    慕容楷长身而起:

    “那好,大家盟誓罢!”

    白马,赤血,众人以指蘸血,涂于口唇,个个都是一脸的肃穆。

    慕容令望着远处邺城的城垣:

    “父王,太傅疾贤妒能,人心不服,自您出奔,城中怨声大起,我们何不杀回邺城,清君侧以安社稷?儿愿率十骑为前驱!”

    慕容垂凝望着儿子:

    “胜者王侯,如今我们人单力薄,如此行事,能但得起这乱臣贼子的恶名么?”

    慕容楷黯然摇头:

    “叔父不作侥幸之望,原本是老成持重之举,不过如此大燕必亡,但愿叔父莫忘了对先父临终的承诺才是。”

    “有人!有人!”

    随着从骑们的惊呼声望去,黑旗飘飘,征尘滚滚,猎犬声声,足有千余人马,却不知是哪一家王公贵族出城围猎?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一下子紧张起来:

    逃,茫茫平野,遁去无门;战,众寡悬殊,万不能敌。

    来骑们呼啸着散开,喧哗着,呼啸着。

    慕容垂以下,个个握紧了刀柄,草木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咽。

    “扑簌簌~~~~”

    来人所携的百头猎鹰突然惊起,展翅摇翎,长啸着四散飞去,在草上云下盘旋飞舞。

    “鹰跑了,追啊!”

    茫茫平野,草长鹰飞,人马渐渐地远了。

    众人无不长出了一口气,慕容垂松开握刀的手,手心却早已被汗水浸透:

    “事不宜迟,走!”

    家园渐渐地远了。

    勒马东顾,邺城如砥,漳水如带。

    天高云淡,几只苍鹰无声地掠过。

    慕容垂望着熟悉的城垣草木,两眼渐渐地湿润了。

    良久,他陡然长啸一声,纵马而西,再不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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