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东府城,征西府。23us天刚刚亮。

    “荥阳方面,燕将慕容忠连克鲁阳、密城,我荥阳太守刘远退至江陵。”

    “慕容尘出井迳过长平,击破我陈留太守袁披,不过我汝南太守朱斌乘虚袭取了许昌,这一路,算是打成平手。”

    外厅里,一干椽属僚佐正忧心忡忡地议论着中原的军情。

    王坦之——王述之子——还是第一次身临如此场面,不免有些紧张,咬着嘴唇思索了半晌,才轻轻地开言:“这些都是边将偏师,纵有胜负,也不碍全局啊!”

    谢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君所言不错,可虑的也正在于此。据报燕慕容恪、慕容评、慕容垂各路中军主力悉数南下,却俱勒兵河上,不知意在何为啊!”

    他环视左右,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郗超,这个平素最喜和他唱反调的人,此刻正和桓温躲在密室中密议。虽然素无好感,但没了郗超的论难,一时间谢玄反觉得思路有些凝涩了。

    “桓江州来了!”

    江州刺史桓冲匆匆走进厅堂,一**坐在席上:“家兄何在?”

    王珣皱了皱眉:“征西正和郗参军在内室密议。幼子,您还是自己进去问个究竟罢。”

    桓冲为难地一摊手:“诸位知道,他们两个议事,我是绝对不愿意去听的。”

    众人默然。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虽是亲兄弟,但桓温心思叵测,而桓冲却历来以忠君勤王为己任。桓温和郗超议事,他当然不愿意入内。

    谢玄忽地直起身来:“燕人大举为寇,志必不止于边陲数郡,大晋兴衰,系于征西一念,幼子不愿入内,还有何人敢入?幼子岂不念社稷苍生么?”

    桓冲默然无语,半晌,长叹而起,向内室走去。

    日头已经高了,内室里没有一个人出来。

    日头渐渐地偏西,桓冲低着头,慢慢地步出,大家急忙围了过去:“幼子,如何?”

    桓冲铁青着脸,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走出大门,打马而去。

    一个中军挟着文书匆匆而出:“桓征西传令,以西中郎将袁真都督司、冀、并三州诸军事,以北中郎将庾希都督青州诸军事,以御鲜卑,各位大人快去准备行文符节罢。”

    众人立即哗然:袁真新败,青州兵素来轻脆,以此抗衡鲜卑主力,自保尚有疑问,何谈进取?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通往密室的甬道,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解答。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甬道里再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

    东山。

    谢玄把马缰随手甩给从人,独自步上半山。

    半山亭中,一几一局。

    谢安轻裘缓带,正和一名姬妾对弈,身边素琴凝尘,素酒尚温。

    望见谢玄,他微微挥手,让姬妾退下,淡淡地道:“幼度来得正好,来一局罢!”

    论棋艺,谢玄高出谢安一品,这是京中士流的公论。

    但今天的一局,却是谢安占了上风。

    谢安拈子半晌,却凝住不落:“幼度,你有心事啊!”

    谢玄推开棋盘,苦笑一声:“叔父何必明知故问呢,您在朝为侍中,征西之局,您该已经知道了。”

    谢安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铮然一声,惊起几声归鸟啼鸣:“此内顾之势,非外争之局,幼度宁不知乎?”

    谢玄额头,顿时汗水涔涔,出神半晌不语。

    “幼度,该你下了。”

    谢安的声音依旧平和。

    谢玄啪地一声,拍下一颗棋子:“一子双征,欲内外兼得,只恐顾此失彼,枉害苍生啊!”

    谢安凝视着侄儿:“桓氏势大,如今之局,岂是言语可解?我等惟有顺势而为,好在来日方长,一局棋的胜负,也未必就在乎此一劫之短长啊!”

    河南。

    慕容评的大军渡河已经多日了,除了每日四出耀兵骚扰,始终没有大的行动。

    龙镶将军李洪走进中军大帐时,太傅仍在饮酒和歌。

    李洪皱了皱眉:“太傅奉旨出兵,正该发奋图功,如今顿兵不进,不免……”

    慕容评醉醺醺地挥了挥手:“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军略,本非所长,贸然进兵,自取其辱,如今我顿兵于此,坐待太宰、吴王的计策,自己只当个一拨一动的棋子,正是自知有明,利国利身的长远之计啊!”

    李洪点点头,又摇摇头:“可……”

    “报,太宰、吴王有书到!”

    慕容评猛地一推酒杯:“快请!”

    来使是尚书右丞申绍:“太宰、吴王商请太傅即刻出悬瓠,侧击汝、许晋兵后路,并已命慕容尘部接应。”

    慕容评望了望李洪,李洪点点头:“悬瓠是晋人水陆粮道交汇处,呃断此点,敌军必然首尾难顾。”

    慕容评站起身来:“请回复二位贤侄,老夫即刻出兵!”

    悬瓠,白水缓缓流过。

    这里是粮船的终点,也是粮车启运的起点,此刻,舟船杂错,车马纷纷,晋军正在忙碌着。

    “杀!”

    李洪大喝一声,几万鲜卑铁骑,呐喊着卷杀过去。

    晋军人未及甲,马未及鞍,尚未成列,已被燕人冲了个七零八落。一支支燃烧的火炬,抛向粮船仓廪,白河上下,火光冲天。

    伞盖之下,慕容评神色轻松地摇着白羽扇。

    “禀太傅,粮台晋军已经肃清,这是晋颖川太守李福的首级。”

    慕容评闭上眼睛,他不喜欢血腥。探子继续报道:“许昌、陈郡敌军前来接应,见粮台已焚,正在匆忙后撤。”

    李洪一横刀:“粮台被焚,敌军胆落,我军铁骑利在掩袭追逐,此际正该乘胜追杀,毕其功于一役。”

    慕容评眉开眼笑,羽扇一挥:“就依将军,追击!”

    燕军胜了,自白河至许昌,遍地晋人遗尸,许昌、汝南、陈郡,都已飘扬起燕国的黑旗。

    此刻上庸王正坐在许昌的听事厅里,志得意满地听着李洪的禀报。

    “我军克复三郡,斩获九千余级,晋朱斌败退寿春,朱辅退到彭城,不敢复出。”

    上庸王扬声大笑,他很少笑得这样畅快明朗过:“太原侄真是神人啊!吩咐下去,中原四战之地,未必能够久居,速迁三郡豪强富户之半于幽冀,以实根本。”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笑容也一下子诡异起来:“不愿迁徙的,可自愿缴纳九百贯领票安居,这笔款项,就不必让太宰、吴王他们知道了。”

    河阳,燕军大营。

    中军帐里,慕容恪和慕容垂相视而笑:“贤弟料敌料势,乃令太傅拙棋成巧,成此大功。兵法所云,使贪、使诈、使愚、使计,不过如此耳!”

    慕容垂笑着摆摆手:“仁兄不要过誉,若非仁兄行文,以小弟的面子,恐怕调动不了我那位叔父大人啊!”

    慕容恪沉吟着:“以贤弟之见,下一步该怎么走?”

    慕容垂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踱着步:“敌人的棋子尚未成局,不好轻言进退,下一步怎么走,就看吴人的举措如何了。”

    淮南。

    一行仪仗缓缓地进入合肥城中,城外,旗帜相望,联营数十里不绝。

    “征西移节合肥,拥军十余万,中原形势,当可期望焉。”

    逍遥津上,王珣面对短桥长水,感叹不已。

    谢玄板着脸,一声不吭;郗超看看天,又看看河水,嘴角浮出一丝讥笑。

    王坦之忽然直起身来,随手揪扯着柳叶:“征西身虽北行,却将霸府由东府移到了姑孰,又让右将军桓豁监扬州、桓江州都督荆豫八郡诸军事,前日又奉表朝廷,自求扬州牧,录尚书事,行止如此,岂进取之道、士民之望乎?”

    王珣愕然失色,阻止不及。郗超凝望王坦之半晌,缓缓说道:“子无多言,吾自有计。”

    言毕,匆匆而去。

    望着郗超的背影,谢玄幽幽地叹了口气:“征西虽有内顾之心,未尝无进取之志,顿兵徘徊,实是计策未定之故。只恐彷徨过久,内外俱失啊!”

    “桓温顿兵合肥不进,且移文建康,自求录事,敌智未坚,多疑少决,机不可失,我军该过河了。”

    燕军大寨中,慕容垂正向慕容恪建议着。

    慕容恪点点头:“是该过河了,传令罢。”

    官渡,军渡。

    河水缓缓,帆樯弥天,舟子的号子声,彼此相和,远远传了开去。

    慕容恪停车岸上,凝神不语。

    “兄长所忧何事?”

    慕容垂牵着马,走到太宰身侧。

    “西陲虽云计定,犹有隐忧,愚兄无一日能释怀啊!”

    慕容垂俯瞰河水,长吁一声:“逝者如斯,计不可追,如今西陲安危,也只能听天了。”

    长安,秦殿。

    “燕晋交兵,叠岁不解,鲜卑倾巢南下,河北空虚,正是我进取之秋啊!”

    王景略的声音里,掩抑不住兴奋和激动。

    苻坚,这个声闻遐迩的秦王,并非世人想像的胡服虎面氐豪形象,却是个白面长髯,面貌温文的中年人。

    对于王猛的计策,他从没有任何怀疑;更何况以他本人的智计,也早已看出此次的大好时机。

    “卿言之有理,朕……”

    语声未毕,殿外坊巷,忽然哗声大作。君臣急起,奔至殿外,但见西南一角,已被火光映红。

    苻坚急顾左右,神色却沉着不动:“无端火起,必有奸人倡乱,内外将吏军民人等,各守本分,不得妄动,壹听王司隶处分!”

    “汝南公谋反,业已伏诛!”

    骁将张蚝,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砰地扔在几前。

    汝南公苻腾,是被苻坚诛杀的前大秦天子,以嗜杀著称的苻生的兄弟。

    “臣早就进言陛下,苻生兄弟,或列朝中,或据险要,如不早除,必有后患。”

    苻坚摇摇头:“卿言并非无理,但朕诛苻生,本为自保;手足相残,空惹外人耻笑。且此辈反形未具,诛之无名,必不得已,也要待其先发而后诛,方能服天下人啊!”

    王景略正欲再言,殿外忽又传来一声奏报:“启奏陛下,代王什翼健兵犯九原之塞!”

    群臣耸动:代兵之强,天下闻名,实在不可小视。

    秦王目视王猛:“当复如何?”

    王猛略一思忖:“代寇悍勇,不可不御,宜令邓羌、徐成领中军往讨,并令朱彤监粮为后继。”

    苻坚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是大兵北出,乘虚进取中原的良机只好搁置了。”

    王景略淡淡一笑:“天未厌乱,来日方长,天下之得失,也不在乎此一局之胜负,倒不必为争此朝夕之利,乱了自家的方寸。”

    洛阳北门。

    成群的百姓扶老携幼,争相北去,晋兵软劝硬阻,却也难以遏止。

    “慕容恪渡河甫毕,便先传檄河南,散粮抚民,远近二百多坞寨,先后开门降燕,如今连洛阳百姓也……”

    城头上,陈佑手扶垛口,脸色阴郁。

    “卑职刚刚得到探报,燕军先锋悦希进屯孟津,孙兴进逼成皋,慕容恪、慕容垂的大军,连营少室之阳,洛阳一城,已成孤注了。”沈劲一边禀报,一边询问地望着陈佑:“不知台军进展如何?”

    陈佑沉默半晌,摇摇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垛口。

    沈劲眼望城下狼藉,长叹一声:“陵寝故都依旧,地利人和俱失,难道朝中兖兖诸公,以为讨胡兴复,只靠天时就行了么?”

    “桓征西已就大司马职,命我等东出许昌,会袁、庾二公大军合剿鲜卑。”

    洛阳听事厅中,陈佑手捧一纸公文,望向身边的沈劲。

    “我军不过数千,强敌环伺,凭洛阳坚城,犹堪固守以待援,若东出许昌,势必城人俱亡啊!”

    沈劲争辩着,声音中透着焦灼。

    陈佑看看四周,四周并无他人。他靠近沈劲,压低了声音:“老弟,你还看不出么?朝廷内顾不暇,无心中原,更没把洛阳孤城和你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等固守于此,终无援到之期啊!如今受命出师,胜固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纵然败了,也颇有自拔南归之望,总比坐困于此等死强得多吧?”

    沈劲咬着嘴唇,久久沉默着。

    “怎么样,老弟,时间不多了啊!”

    陈佑催促着。

    沈劲终于开口了,神色平和而坚毅:“将军既然决意东进,沈劲愿率本部兵独守洛阳,以为将军声援。”

    陈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抓住沈劲的双手,使劲摇了摇。

    春雾茫茫,春水汤汤。

    陈佑一行的身影旌旗,很快湮没在融融春色之中。

    城中百姓已经无多,时当平明,街上死一般的沉寂。

    城下,沈劲的500刀厝已经结束停当,集结待命。在故都高厚的城垣下,500南方汉子的队伍显得单薄而虚弱,但每个人的神色,却如铁般凝重,钢般坚强。

    沈劲手扶城垛,望着他的部属们,他的脸色中却透着一份喜色:“诸位,这里就是洛阳城,我们大晋的故都,也是那些建康城中高门大族念念不忘的故里。”

    “他们整天以中原名门自居,把我们南人看作伧户、贱人,如今中原就在脚下,陵寝就在城外,这些名门大户、公卿望族,都到哪里去了?”

    500人中,登时发出一阵阵喧嘈,沈劲摆摆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如今强敌就在城外,我要让建康城里的老爷们看看,南人的血,到底是不是热的!我们的脚下,就是我的坟墓,也是敌人的坟墓!诸位谁愿和我死在一起?”

    半晌,寂无一声,陡地,500人齐刷刷地举起板厝,发出一声大喊,城上青青野草,被震得不住地颤动。

    建康,玄武湖。

    如今的玄武湖里,只能容得游舟荡漾,小艇遨游;可在当年,却是直通江口,可容艨艟輈舻的巨浸。

    此刻,湖面上,舰如穿梭,帆若叠雪;环湖岸上,铁骑绣甲,警备森森。

    湖里的冽洲之上,簪缨济济,大司徒司马昱、大司马桓温正大集群臣,讨论中原军机。

    已是数日了,或攻或守,群公兀自争衡不绝。

    桓温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来回踱着步,焦虑地说道:“诸君,如今……”

    语犹未落,一叶蚱蜢轻舟,如飞而至,舟上一人全身缟素,未待放缆,已一头撞下船来,跌跌撞撞跑进了厅堂:“陛下、陛下驾崩了!”

    众人如五雷轰顶,定睛看时,来人却是太傅王彪之。

    司马昱缓缓站起,摘下朝冠:“天子驾崩,嗣君、山陵,万机待理,事乱如麻,北方之事,只能再议了。”

    桓温一声不吭,板着脸,大踏步走了出去,众臣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渐渐地散了。

    谢安走到舟边,眼望一池春水,轻轻摇了摇头:“大行皇帝无嗣,变故必多,中原诸君,只能自求多福了,唉!”

    成皋。晋军大营。

    庾希、袁真、朱斌、朱辅,诸路大军,已集结在方圆四十里内,旌旗相望,鼓角相闻,声势倒也壮观。

    可环营周遭几百里,疏疏落落,不即不离,尽是燕人旗帜,于是樵采粮秣,声息静动,都成了晋人每天头疼不已的大问题。

    陈佑到达成皋之时,营中正缟素纷纷,一片大乱。

    “天子驾崩,琅琊王嗣位,诏书刚刚到。”

    袁真神色黯然,不住地搓着手。

    陈佑绝望地望着大家:“如此一来,援军是全无指望了,这……”

    袁真长叹道:“不仅如此,燕军方才遣人下战书,约期于三日后在孟津决战。”

    “礼不伐丧,慕容玄恭如此人物,竟然……”庾希摇头不已。

    袁真苦笑一声:“乘乱侮亡,兵法之常,敌军岂能忘怀?如今退无可退,守无可守,待无可待,为国为身,也只能拼死一战了。”

    庾希大声吼着:“中军,传令下去!造三日干糒,然后把锅砸了,辎重全部烧毁,三日之后,全军进向孟津!”

    三日后,孟津。

    “晋人距此只有5里了。”

    燕军本阵,队伍森然。中军将军慕舆虔一骑奔回,向太原王、吴王等奏报着敌情。

    慕容恪和慕容垂相视一笑:“来人,速通报上庸王,请他即刻分兵,进取新城诸郡,以断晋军后继。”

    使者飞马而去,众人仰望东面,尘土滚滚,已可望见晋人的旗影矛光。

    慕容垂突然大喝一声:“抬戟来!”

    左右众将众军,听得真切,不觉精神都是一振。

    吴王年轻时以勇猛著称,几和慕容翰齐名,当年一戟震辽东,独马踏段兰,曾是多少鲜卑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可自打开府典兵以来,他几乎从不用戟,也很少当先陷阵,他总是说,要以智胜,要为万人敌,而不要逞一夫之勇。

    但今天,他一戟在手,浑不减当年威风。左右亲军,齐声欢呼呐喊起来。欢呼声自近及远,传遍整个燕阵,绵亘十余里,如阵阵波涛汹涌。

    “父亲,您……”

    慕容令虽然素来胆大,此时却忍不住拉住了父亲的辔头。

    慕容垂双眉倒竖:“中原胜似,在此一局,我如何敢不争先?”

    他猛地一戟杆,打在儿子手背上:“放手,跟上我!”

    一马绝尘,直奔对阵而去。

    慕容令一咬牙,拔出双刀:“大纛跟上,孩儿们冲啊!”

    吴王的十三节黑牦大纛裹着风势,直向晋军队伍。大纛之后,黑旗翻卷,马蹄扬尘,连绵几十里,层层燕骑,席卷而东。

    甫到疆场,尚未就列夫人晋人望见对阵大旗猎猎,尘头滚滚,一时竟不知所措,半晌,才忙不迭地列队,布阵,放箭,下鹿角。

    晚了。

    吴王大纛当先,鲜卑铁骑,已如决渠之水,荡开晋人队伍,瞬息之间,将晋军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

    毕竟步卒生根,虽然阵脚已乱,但身临死地,困兽犹斗,晋军将士各自为战,一步不肯后退。几十里平野之上,刀枪映日,杀气冲天。

    咚咚咚~~~~远处燕军本阵,几百面战鼓忽然齐鸣,鼓声伴着杀声,震得地动山摇,定睛望时,当先执鎚的,正是太宰慕容恪。

    燕军闻得鼓声,齐声呐喊,斗志大盛,慕容垂一骑当先,荡开重重矛手,马踏连阵,一戟把刘远刺下马来,燕人万骑奔腾,往来践踏。

    两翼,燕军的弩手,步卒也包裹上来,排矟如棘,丛箭如雨。

    晋人死伤枕藉,却兀自不甘后退。

    黑纛飘扬,眼看就要穿透晋阵之背。

    “啊~~~”

    晋阵之中,一个无名小将突然失声惊叫,撒手扔枪,拨马向东逃去。

    牵一发动全身,不过一个人的退却,却一下牵动了晋军的阵脚,牵动了将士们的斗志。几百人,几千人,然后是几万人,弃械抛甲,一溃之下,再也无法遏止。

    燕人追亡逐北,直到淮河方止。

    几百里遗尸,拥塞河水,浅草流丹,血光直上重霄,乌鸦盘旋,鸦声叠月不绝。

    淮上,一叶扁舟,三五个伤痕累累的残兵败将。

    “禀将军,袁大人、庾大人等已平安脱险。”

    陈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两位朱太守呢?”

    报卒默然低头,再无一语。

    陈佑回首西顾,不禁长叹一声:“唉!洛阳……”

    洛阳郊外,邙山。

    慕容垂立马山巅,指画着山下的洛阳城:“我军抄出洛西,洛阳城已被围困如铁桶了。”

    慕容恪倚着白板舆,夕阳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身上:“瓜熟蒂落,洛阳不但已在目中,且已在你我掌中了!”

    慕容垂纵马山巅,扬声长啸:“孟津战后,这盘中原之棋,已然就此定局了!”

    邙山,夜。

    “洛阳城刁斗旗帜,俱无生色,敌军孤弱无疑,此城不难攻取。”

    皇甫真凝视半晌,方才发言。

    慕容垂点点头:“不错。不过虽然如此,城中寂静,如无一人,当此危境而能如此,敌军守将也算得不凡了。”

    慕容恪沉吟道:“守将何人?”

    “扬武将军沈劲。”

    慕容评不觉一惊:“沈充之子?其与南朝皇帝有杀父之怨,何不……”

    慕容垂摇摇头:“叔父不知,此人素来以忠义自居,非言词可以动者。”

    慕容恪回顾众将,稍微放大了声音:“诸位,你们常常抱怨我顾惜兵力,不愿攻城,如今洛阳城高而兵弱,正是三军用命之时,诸君当人人奋勇,切勿怯懦退缩!”

    敌前夜半,不敢喧哗,众将只是各自紧紧握住了刀柄。

    洛阳,铜驼街下。

    虽是春上,但本已不多的居民的神色中,却都带上了几分萧瑟之意。

    “将军,如今贼势猖獗,援兵败北,城中兵力,不敷分配,何不驱使城中百姓保甲团练,上城驻守?”

    沈劲摇摇头:“我大晋自弃中原百姓,民心已去,何忍复驱之入水火?何况民无固志,也无法驱使倚靠,强逼上城,不过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啊!”

    偏将的神色已甚是焦虑:“那么,难道我们就只有等死么?”

    沈劲剑眉一瞬:“死是一定的,不过我们不等了,传令下去,大开九门,任百姓出入,所有将士,玄武门北列阵!”

    “禀大人,洛阳城中,突然城门洞开,却只有些百姓奔出,不知何意。”

    “无故开门,是否是晋人的诱敌诡计?”

    慕容评疑虑道。

    慕容垂轻轻一笑:“晋军孤弱如此,何来诡计?不过欲致死于我罢了,众军,进城!”

    燕军进城了。

    城墙上并无一人,只虚插着一面面旗帜。

    街上,坊中,也只有些不及跑出,惊惶躲避的妇孺百姓,同样见不着一个持械的兵将。

    慕舆虔一马当先,率队直冲到玄武门下,却不由得呆住了:玄武门北阙下,五百吴儿,全身缟素,俱不着甲胄,手里紧握着刀厝,整整齐齐地跪坐在那里。他们是为驾崩的大晋天子,还是为将死的自己举哀?

    见燕骑冲到,刀厝们一声呼啸,一齐跃起,瞬息间列成了阵势,却再也不出一声,不动一动。

    燕骑相顾愕然,一时竟不敢向前。

    慕舆虔怒喝道:“怕什么,上!”

    箭雨一度,千余铁骑,呐喊着杀了上去。

    晋军叠厝成墙,肩并肩,背靠背,阵脚丝毫不乱。

    马影刀光,登时搅作一团。

    不过片刻光景,燕骑呼啸着圈回,留下了百余具人马的尸骸,晋军阵中,却死伤甚微。

    慕舆虔朝地下重重呸了一口,长矛一举:“再上!”

    这一次,晋军死伤了几十人,活着的人当中,许多人的白袍也染成了红装。

    但燕军的死伤更重,素来悍勇的百保鲜卑们,此时盘马横刀,也不免有些中心摇动。

    慕舆虔额上中了一刀,鲜血淋漓。他抹了一把脸,狠狠骂道:“娘的,给我再……”

    “慢来。”

    慕舆虔回头看时,却是慕容德到了。

    “吴人擅守,且有必死之心,骑兵不利巷战,不能这样硬拼啊!”

    慕舆虔拱了拱手:“全仗王爷!”

    慕容德一挥手,两队燕骑涌出,踏入晋阵,交战片时,即行退出,另两队铁骑又继之杀到,此起彼落,鱼贯循环不止。

    晋兵虽然坚忍,毕竟人少力疲,渐渐支持不住。

    晋阵垓心,突然发出一声大喝,所有晋卒,一齐掷下板厝,双手执刀,騥进而前。

    慕容德脸色也有些变了,低声传令,所有燕骑,同时举起了刀矛。慕舆虔已匆匆包扎停当,也抄起长矛,挣扎上马。

    晋人倏忽间近了,刀光耀日,刺得鲜卑们挣不开眼睛。

    “放箭!”

    两侧的屋顶上,突然传出慕容楷兄弟的号令,两千弩手,如从地心涌出。

    一无甲厝,二无城郭,五百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这纷纷箭雨?

    但跌扑相继,却始终没有一声惨呼,更没有一人向后顾望,能站立的晋卒们,仍咬着牙冲向前方的敌阵。

    慕容德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了,但疆场无情,何暇细想?不待他的将令,左右身后,铁骑纷纷,早已践踏向前。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一个白衣吴儿是向后倒下的。

    正当街心,一面晋军大旗屹立不倒,掌旗的晋卒身重数箭,早已气绝,双手却兀自死死擎住旗杆不放。

    燕骑纷纷绕过街心,免胄致敬,却久久无一人敢靠近晋旗半步。

    洛阳城头。

    几个燕卒用一面板厝,抬着重伤垂死的沈劲,来到燕军诸帅面前。

    慕容评皱了皱眉:“足下与晋主有杀父深仇,缘何身临绝境,犹不投降?”

    沈劲挣扎着坐起来:“君何出此言!周易中有言,干父之蛊用誉,君何汲汲劝人背反?吴下健儿,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兵败至此,惟求速死,以报家国而已,何絮絮劝降为?”

    慕容恪凝视着沈劲,欲言又止,沉吟着不出一言。

    慕舆虔摇头道:“此人真是好汉子,可惜志在尽忠,断不肯为我所用,不如成全了他罢。”

    慕容恪仍是不出一言,脸上神色,甚是复杂矛盾。

    沈劲坐在板厝上,仰面笑道:“座上是太原王罢,能见慕容玄恭而后死,沈劲也算不枉了,请速处置,我死而无憾!”

    慕容垂起身离座,满斟杯酒,双手奉上,然后解下佩剑,放在沈劲面前:“在下慕容垂,愿以此剑此酒,饯别壮士。”

    沈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然后拔剑在手:“能死于吴王剑下,真是快事。族异国殊,今生不能为交,来世再见!”

    座上诸人,城头众兵,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双眼。

    城里城外,春天的阳光和煦地洒向山山水水,也洒在那些尚有温暖的尸骨身上。

    “这个棋劫,我们总算赢了!”

    洛水之阳,夕阳西下。两骑并立,慕容垂仰天长叹。

    慕容恪却黯然不语。

    慕容垂凝视着他:“兄长还在为沈劲的事惋惜?”

    慕容恪摇摇头:“前岁征山东时,不能保全辟闾蔚;此次又让沈劲死于剑下,虽然都非本意,实在有愧于四海啊!”

    慕容垂也低下了头:“以往不谏,来事可追,兄长何必汲汲于往事呢?该多想想以后的事啊!”

    慕容恪的语声更凝重了:“我正是为以后的事情担忧啊!棋劫虽胜,大局未决,洛阳虽得,凋敝不堪,中原得失,仍在一念之间。我担心的是,朝中天子和显贵们恃胜而忘忧,将为强邻所乘啊!”

    慕容垂不觉一凛,凝神看时,却见慕容恪原本苍白的脸庞,此际更无半点血色。

    他的心情,仿佛也随着夜色的降临,罩上了一层越来越深重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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