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已经不是当初陈娇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新丰了。这座靠近长安的城池经过这六七年的发展,尤其是在它从四年前成为贾氏商行的中心所在之后,就变得更加的繁华。陈娇牵着女儿的手,看着这一路的车水马龙,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此刻,他们正坐在一个茶寮之中,隔着重重的帘幕看着对面的那座小楼。楼房的造型很是别致,门楣上写着大大的“贾氏粮行”四字,四字均以小篆书成,显得古朴有力。在侧门边上还设置了一个粥棚提供白粥给那些乞丐,时不时可以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人们跪在楼前给伙计和掌柜磕头的场景。

    陈娇转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刘彻,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刘彻此举到底想做什么。当年,她示意贾杜康将大半家产捐公助边,以增加朝廷和世人的好感,刘彻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收下了贾杜康的捐献,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甚至连授官的意向都没有。有功不赏,这实在不是汉武帝刘彻的风格。隔了这两年之后,他却反倒带着她们来到了这里,新丰城贾府的门前。

    就在陈娇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一望,来人正是刘彻的心腹之人——聂胜。刘彻虽然任用聂胜监察百官,但是却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职位,不过陈娇经过这些年的观察知道,他这是在考验,过些年,那原本就出自武帝之手的西汉刺史制度一定会在聂胜如今领导的这个机构中产生。

    “陛下!”聂胜轻声说道,“臣已经打探清楚,那贾杜康今日就在这粮行之中。”

    “是吗?”刘彻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们就去会会他吧。”他转头对陈娇笑道,“阿娇,你也来吧。正好会会这个名闻天下的大汉首富。”

    陈娇接过飘儿递来的丝巾,覆在脸上,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贾氏的伙计服务态度极好,看到刘彻一行人进来,立刻迎了上去,问道:“几位这是?”

    聂胜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说道:“我家主人想拜访贾杜康,贾先生。”

    伙计对此当然不能做主,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负责的掌柜,那掌柜见这几人衣着华丽,便知道来人身份不凡,暗暗对伙计点了点头。伙计得了暗示,立刻笑道:“请公子和尊夫人先到内间休息,我家主人稍后便到。”

    在雅座坐定,陈娇看着乖巧的女儿,赞许地点了点头,便从案上拿了个小点心递到她手上,说道:“葭儿,吃这个。”刘葭接过东西,乖乖地在一边吃着。大概是因为经常跟在刘彻身边看他处理国事的缘故,刘葭倒是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当她感觉到大人们有正经事情的时候,就会很安静。

    等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随即门就被推开了。陈娇抬眼一看,来的却不是贾杜康。来人约莫二十上下,白白净净的,身形却有大幅度横向发展的趋势,再加上憨厚的笑容,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喻他的话,应该是后世那些寺庙里的弥勒佛吧。

    那人的眼睛在室内扫了一遍,了解清楚情况之后,便走到刘彻跟前说道:“在下卢大胖,乃是贾大哥的结拜义弟。今日贾大哥另有要事,不能亲来招待,还请这位公子见谅。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刘彻听到这话,眼神微微一动,然后说道:“我姓刘,你就是负责贾氏镖局,人称‘雁过拔毛’的卢大胖啊。”

    “蒙大哥信任,给他打个下手。那些虚名不过是朋友们乱叫的。”卢大胖呵呵笑了笑,然后说道,“这位公子今日来访,不知道所为何事啊?”

    “听说,没有贾氏镖局不敢接的货。我手中有一批东西,想要送去淮南。不知道贾氏有没有这个胆子接下?”刘彻说道,眼睛紧紧盯着卢大胖,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

    陈娇听到刘彻说的这话,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心也提到嗓子眼,幸而刘彻此时无暇注意她,倒是一边伺候着的聂胜发觉了这一点,聂胜心中有些奇怪,但他一贯是多做事少说话的性子,便将此事先压在了心里。

    卢大胖听到这话,愣了愣,问道:“不知道这是什么货呢?”

    “如果贾氏镖局能够将这批货安全送到淮南。”刘彻却不回答他的提问,只向聂胜使了个眼色,聂胜立刻将一个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到了案上,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十二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便是佣金。”

    卢大胖的瞳孔明显扩大了一圈,他拿起一颗夜明珠,对着看了半天,吞着口水说道:“啧啧,这可是好东西啊。而且十二颗夜明珠几乎一模一样,就更值了。”

    刘彻将他的样子都收入眼中,脸上划出一丝冷笑,语气却不变,依旧平静地说道:“既然这东西还入得了卢公子的眼,不知道这趟镖,你们接还是不接?”

    卢大胖终于不再贪婪地看着那一盒夜明珠,他用有些肉痛的表情放下盒子,说道:“公子还是先说是些什么货吧。”

    “只是一些粮食和弓箭罢了。”刘彻轻描淡写地说道。

    卢大胖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大变,他立刻站起身,正经地说道:“这位公子,你这趟镖,我们贾氏不敢接。”说完,立刻拂袖而去。

    刘彻自然不能让他这么离开,只一个眼色,聂胜已经将卢大胖拦在了门口,刘彻阴阴地开口道:“卢公子,不必拒绝得这么痛快。所谓富贵险中求,贾氏镖局的分店遍布天下,想必很需要些庇护吧?”见卢大胖嘴巴微动,正要说些什么,刘彻挥了挥手,说道,“这些事情,卢公子或许不能做主,今后几日我们就住在城东的新丰客栈,令兄贾先生可以随时来拜访。”

    卢大胖听到这话,眼珠子转了转,便不再说什么,任由刘彻等人离开。陈娇见到事态如此发展,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出门前不由得担忧地望了一眼那个卢大胖。

    出了店门,刘彻就带着陈娇他们到了早已经备下的新丰客栈住下,行了这大半日,刘葭早就累了,一到客栈就让飘儿带到了隔壁照料。房中便只留下陈娇和刘彻二人,刘彻回头看到忧心忡忡的陈娇,便问道:“怎么了?”

    陈娇望了他一眼,方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语中满是不解。

    刘彻一边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一边开口解释道:“贾氏的镖局,这几年来发展迅速。商贾,本就是天下消息最活络的一群人,而贾氏不吝钱财创办的这个镖局,就更是其中之最了。而且,贾氏镖局之中还招揽了不少镖师,其武力亦相当不弱。贾氏做的其他行当倒也罢了。只是这镖局……朕却不得不防他一防,所以朕亲自来,就是想探一探他们的底。”

    “……陛下之前,没有奖赏贾杜康助边之功,就是因为不放心贾氏的镖局吗?”陈娇问道。镖局自然是她的点子,这个时代的商人们最主要的赚钱手段还是通过贩卖各地不同的特产从差价中获利,所以在贾氏利用酒业有了相当的规模之后,她便指点贾杜康创办了镖局。说是镖局,其实也只是个四不像的大杂烩,它在为人保镖之外,也处理一些后世邮局的业务,闲暇时也兼顾货运客运,这些都是利用贾氏花费这几年时间构成的便利的交通网络获利。这个四不像镖局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说,只是陈娇没想到,刘彻会对它如此忌讳。

    “朕这次来,也是想看看那个名传一时的贾杜康。他能想到创办镖局这种事物,又经营得如此之好,可见也是个人才。若的确没有二心,倒是不妨大用之。反正桑弘羊所提的均输平准之事,也需要人去弄。”刘彻说道。

    陈娇心微微一沉,和刘彻处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刘彻这两三年里定然已经暗中观察贾氏许久了,这次亲来不过是给贾氏的最后一次考验。看来贾杜康能否脱离商贾身份,成为朝堂之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就看他这次会如何应对了。

    ……

    “大哥,淮南不稳,已经是天下皆知之事。那刘公子的来意,只怕不简单啊。”贾府内院一个声音响起,说话者正是那个卢大胖。

    一边还有一个神情冷峻的白衣青年,待得卢大胖说完,那白衣青年开口说道:“是啊。前阵子我押镖去淮南,那边几乎已经剑拔弩张。怕是淮南王动手之日不远了。”他正是贾氏之中,负责管理镖师的水无夜,乃是贾杜康的结拜二弟,武艺十分高强,贾氏镖局这几年来能够顺风顺水支撑下来,他功不可没。

    两人前面,一直负手而立,穿着褐色衣裳的男子转过身,正是贾杜康,他开口说道:“二弟,三弟,我们只是普通商贾,贸然介入这种争斗,不合适。”

    “大哥,问题是,现在是他们找到了我们头上啊。”卢大胖一脸无奈地说道,“他指明要送货去淮南,我们若不答应。那淮南王府要给我们下绊子的话,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肯定应付不来。”

    “那就先收缩在淮南的买卖,避着点就是了。”贾杜康面色不变地说道。

    “收缩?”卢大胖不由得大叫起来,“大哥,淮南可是最大的诸侯国啊。我们每年在那里可赚不少钱啊。你这一收缩,不是让沉甸甸的黄金自己往外飞吗?”

    “难不成,你还真想帮他们把这货运了?”贾杜康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个守财奴般的小弟,说道。

    “那也不成。如果让朝廷知道了,我们可就不妙了。”卢大胖稍稍考虑了下,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是啊。”贾杜康点头道,“淮南王虽然人称贤王。不过淮南王太子和那个陵翁主却太过娇纵,不是可以成大事的人。所以我们还是少和他们接触的好。”

    “大哥,虽然我们想靠向朝廷。可是,这几年,朝廷对我们的态度却是不冷不热的。”水无夜开口说道,“当年你一口气捐了大半的家产,可朝廷却……”

    “二弟,”贾杜康倒很是沉静,并不是很着急,说道,“二弟不要急。我捐这钱财,本也不奢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是想要个家宅平安罢了。这几年我们贾氏虽说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不过终究也没被那些小吏打压。这样,就足够了。”

    水无夜和卢大胖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个大哥虽然是贾氏的掌舵人,生财有道,不过却是个没多少野心的人物,只是做到他们这个分上的商贾若还只想着家宅平安,未免太没出息了些。

    “不说这个了。那批人既然在新丰,我们派人盯着点,别让他们来找麻烦就是了。”贾杜康说道,“倒是今天来的那个卜式,你们说该怎么处理呢?”

    “卜式……”卢大胖沉吟道,“他从我们这里购粮去他家乡解灾荒,却拿不出相应的抵押物,这笔买卖,实在有些风险。若是平时,自然不能答应,只是……”

    “只是他这几年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的马匹,这份情却不能不还。”贾杜康接过他的话,说道。

    “是啊。”卢大胖点了点头,说道,“大哥,照说卜式的家业那么大,不可能拿不出现钱的啊。怎么这次两手空空地来了呢?”

    贾杜康也是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这个合作伙伴怎么变成了这样。

    水无夜接话道:“这事,我倒是知道一点。那卜式也是个痴人。他将自己白手创下的家业都给了他的弟弟,所以现在是两手空空了。”

    “什么?”卢大胖惊叫起来,“他可是河南的大牧主啊。居然弃财离家?”

    水无夜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说他两手空空可能也不太合适。他还牵走了十八头羊呢。”

    “十八头羊能做什么?”听到这话,卢大胖嗤之以鼻,然后对贾杜康说道,“大哥,这买卖我们可不能答应。卜式现在成了穷光蛋,莫说他自己许诺的三年后,我看就是十年后他也未见得能还得了这笔钱。”

    水无夜听卢大胖这么说,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三弟,你看卜式此人如何?”

    “……他虽然不习文章,不过家学渊源,倒也知书达理,可惜是个痴人。而且一手放牧之术天下少有,他能起家倒有大半是亏了他那手放牧之术。”卢大胖稍稍思考了下,说道。

    “三弟,你觉得在我们大汉,有多少人像他那样,善于放牧呢?”水无夜进一步问道。

    “多少人?大哥你在说笑吗?谁都知道汉人善耕,匈奴人才善牧啊。”卢大胖撇了撇嘴说道,然后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忽然惊呼,“如今我大汉兵戈大兴,正是需要马匹之时……”

    水无夜正是等他这句话,立刻接话道:“所以,这笔买卖,我们做。卜式此人,绝对是奇货可居。”

    贾杜康听到水无夜这么说,一直紧皱着的眉头微微舒缓开来,说道:“既然二弟这么说,那么我明日就答应他吧。”

    淮南王府。

    “此话当真?”一个长须老者猛地站起身,询问道。

    “大王,千真万确!”报信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人,他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说道,“皇帝虽然名义上是去行幸雍地了,实际,他是带着废后和广玉公主在外游历呢。属下已经命人悄悄跟着他们了。”

    “竖子!”刘安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轻蔑,他转向座下的另外七人问道,“七位先生,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比较好?”

    那七人或老或少,都纷纷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很快,其中一个身着土黄色布衣的男子上前一步,走到刘安跟前,说道:“大王,依被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伍先生有何高见,请说。”刘安以敦和宽厚,礼贤下士闻名,对于这些寄居王府名士自然是十分客气。

    “这几年,皇帝对我们淮南处处设防,虽然我们也数次想起兵成事,但是时机却总是不对。如今,眼看着朝廷和匈奴的仗是越打越顺了,皇帝手下可派遣的将领也越来越多了。从前我们盘算着,只要防着一个卫青,去年那战之后,居然还生生多了一个纪稹,一个霍去病。皇帝正当壮年,他手下的大将们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年轻。”伍被说到这里不由得转头望了一下须发皆白的刘安,心中暗叹,“可见,再这么等下去,怕是永远也等不到恰当的时机了。只是皇帝这次微服出宫,却给了我们一个好机会。”

    刘安听到这里,脸上若有所思。

    “假若,皇帝在宫外薨逝,而太子年纪尚幼,再加上,昭阳殿和椒房殿相争,京城的水可就浑了。”伍被见刘安还未醒悟,便干脆点破道。

    “你是说,刺杀?”刘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显然是十分心动了。

    “大王,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伍被点头道,“无论如何,一个还不能亲政的小皇帝和一个不知世事的太后,要比现在的皇帝好对付得多了。”

    刘安心中暗暗点头,方欲开口,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说道:“只怕还是不妥。”

    伍被在淮南王府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他所顾忌的是什么事情,便轻声说道:“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翁主那头咱们暂且瞒着就是了。事成了之后,她既成了长公主,难道还能再说什么吗?机不可失啊。”

    刘安犹豫不决地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好,来人,唤太子来。”

    新丰客栈。

    在年节将至的九月出行的人十分少,所以偌大的新丰客栈其实没住几个人,刘彻等人的到来给了那掌柜一个意外之喜,所以在大把四铢钱的诱惑下,他痛快地空出了整个客栈。这几日,刘彻倒也没有闲着,他带着陈娇和刘葭几乎将整个新丰城的里里外外都逛了个遍,他仿佛将试探贾氏的事情完全忘记了,像个工作之余带着妻女旅行的丈夫,将她们照顾得无微不至。陈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这一切,想不透刘彻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小刘葭是第一次在宫外经历民间的过年,显得十分兴奋,又是蹦又是跳的,好奇得不得了。

    洗漱完毕,从内室走到外间,看到刘葭正坐在刘彻的腿上,附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悦耳的笑声在空空的房中飘荡。陈娇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走上前,问道:“你们父女又打算做什么啊?”

    葭笑嘻嘻地看着陈娇,说道,“我和爹说好了,我们今天到城外去玩。”

    “城外?”陈娇怔了怔。

    “嗯!”刘葭点头道,“城里我们都玩过了。所以,今天我们去城外玩!”

    陈娇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刘彻,只见刘彻笑着耸了耸肩,说道:“我已经让人开始收拾了。我们到城外游玩,然后就去雍地。”

    陈娇不禁“咦”了一声,她实在很诧异刘彻竟然打算就这么离开。刘彻自然知道她惊讶的是什么,便走到她身边说道:“我们现在开始走,一路上可以好好看看风景,带葭儿游玩一番。到达雍地的时候,时间就差不多了。”

    陈娇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大费周章安排出游,难道不是为了贾杜康?”

    只听到此言一出,刘彻一贯平静的脸色起了一丝丝的变化,轻微的尴尬自他脸上闪过,就听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见他这个反应,陈娇反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来的确是,以刘彻的个性就算他想试探贾杜康,又哪里需要亲自微服出巡呢?派人去监视调查,再将人召到跟前一见也便是了。记得历史上的那个卜式倾尽家财助边,刘彻也不过派了个小吏询问了一下。就算贾氏多了个四不像的镖局,想必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这些东西,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尽数毁去。只可惜自己太短见,竟然没有看出这一点。

    不是为了贾杜康,难道是为了……

    一路上,陈娇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出了城。

    城外自然是秋风萧条,不过陈娇却惊讶地发现城外竟然还有另一班人在。刘彻早她一步发现了那些人中竟然还有一个熟人,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卢大胖。在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三个男子,似乎正在相互告别。

    卢大胖等人自然也发现了刘彻一行人,卢大胖叹了口气,走上前,对刘彻行礼道:“刘公子,好久不见。”

    “不必多礼。”刘彻笑着挥了挥手,说道,“卢公子这是?”

    “在下和两位兄长,为一位老友送行。”卢大胖说道。

    “噢?”刘彻挑了挑眉,看了看几人身后的粮车,说道,“卢公子不肯接我的买卖,但是你为这位老友送的,却似乎是粮草啊?只不知谁这么有面子呢?”若不是这边的城门出去不是和淮南江都诸国的方向相反,刘彻怕是早没这么好的心情和他说话。

    “公子说笑了。”卢大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些都是赈济河南灾民的粮,怎么能和公子的比呢。”

    “河南灾民?”刘彻听到这话,心头一动,想起的确得到消息说,河南遭灾之后,今年秋季颗粒无收,只是,什么时候这赈灾的事情轮到平民头上了。贾氏做这些事情,莫非所图不匪……之前在贾氏门口的粥棚所见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卢大胖也是个人精,立刻看出了刘彻的心思,忙说道:“其实我等也知道,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只是我那朋友却是个痴心人。”

    “噢?”

    “我那朋友祖上乃是孔子门生卜子夏,家学渊源,他生就一副慈悲心肠,所以,就算家无余产,他还是希望能够为乡亲做些事情。”卢大胖解释道,他实在担忧刘彻误以为他们也有什么图谋,硬把他们拉到泥潭里。

    在刘彻和卢大胖交谈的时候,陈娇却觉得自己的背脊有点发凉,因为对面不远处的贾杜康正惊讶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那眼神,显然已经认出自己了。她倒不担忧贾杜康会点破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初早就有言在先,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只是,刘彻刻意拿淮南王之事来试探贾杜康,看到她之后,贾杜康要是改口答应了,那她苦心安排的贾氏这颗棋子怕是要给淮南王殉葬了。想到这个结果,陈娇就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

    终于,贾杜康移步向刘彻走来,行礼道:“在下贾杜康,见过刘公子。”

    刘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说道:“贾先生不必多礼。”他倒没有费事给自己编个假名,反正以他现在伪装的身份,估计贾氏这班人也不敢多打听。

    那个自愿买粮赈济灾民的卜式,这时也走过来和他们聊了聊,恰好贾氏在一边的亭子里摆了一桌酒席为卜式饯行,刘彻顺便加入他们之中。

    卜式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人,不过多年的放牧生涯使得他的身体十分健硕。陈娇看着他和那贾杜康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让她有一种李鬼见李逵的尴尬,虽然两个当事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历史上,这位卜老先生散尽过半家产,捐公助边,后来以郎官身份入朝,最终官至御史大夫、齐王太傅。如今却因为陈娇的指点,使得贾杜康做了这第一个向朝廷捐资靖边的人。不知道这位卜式的将来又会变得怎么样。

    酒酣耳热之后,众人谈论的话题渐渐转移到卜式分家产这件事情上。刘彻饶有兴致地听完之后,问道:“卜先生何须将全部的家产让出呢?若是感觉令弟家贫,偶尔接济便是了。”

    “钱财本是身外物,若能以之换得兄弟情,倒也值得。”卜式摇了摇头,“再说,大丈夫凭赤手空拳足以走遍天下,更何况,老夫还带了这十八头羊呢。”其说话时的神情丝毫没有一点家无余产的颓靡,反倒很是意气风发。

    陈娇没有想到以宽厚长者形象出现在史书上的卜式也有这样的一面,不由得叹道:“先生说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太白的这句诗本就是充满豪情壮志的,在场的五人又都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听到这句诗都纷纷点头,一副得遇知音的样子。

    卜式举杯敬道:“夫人说得好。式敬夫人一杯。”一杯饮罢,卜式又说道:“其实我将家产让与弟弟倒也没什么,最值得敬佩的人,倒是贾先生。”

    “噢?”

    “天子诛匈奴,乃是利天下之举。身为臣民者,输财死节在所不惜,以倾国之力灭匈奴。贾先生三年前先天下人为朝廷输之而不求功名,实在值得我等效仿。”卜式说着,脸上是无限向往的神情。

    “卜先生的想法倒很特别。”刘彻嘴角含笑,说道,“当今天下富室多匿财不出,甚至很多人都怨皇帝耗费太甚,期望朝廷能停止对匈奴的征伐呢。”

    “发出那种抱怨的人,都是些只能看家的愚犬。朝廷征匈奴,只要处理得当,我们商贾也可以从中得到无数的财富啊。”卜式说道。

    “怎么说?”刘彻听到这话,微微有了一些兴趣。

    “朝廷想必十分苦恼于我等商贾大量使用奴隶之事,这不仅与高帝、文帝等发布的释奴令相冲突,也威胁到了我大汉的农业。”卜式说道,“而为了征匈奴之事,朝廷以太仓之陈粟畜养着几十万马匹,但是经过这几年的消耗,我想太仓之中应该没有那么多的粟可以用来畜养马匹了吧?”

    刘彻的脸色随着卜式的分析而越发地严肃起来,陈娇也曾稍稍接触过朝中的马政,知道卜式所说的都切到了要点。世人在描绘文景之治留给汉武帝的财富时,经常提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不可食”这一句,来到了这个时代,陈娇才知道,刘彻将这些人所不能食的陈粟都用作了马匹的饲料,所以大汉才能拥有几十万匹马,常备骑兵防范匈奴。

    游牧民族以拥有马匹的多寡来计算财富,而在西汉,数量众多的马匹却成为国家一个负担,原因在于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其居住环境适合放牧,养马不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同时马匹是重要的食物来源;而对于以农业为基础的汉民族来说,马匹的作用主要在于战争与交通,为了饲养马匹要消耗掉大量粮食。李希曾经私下告诉过陈娇,朝廷一整年七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于马政,若不是有文景年间留下的大量陈粟,朝廷早已经不堪重负。

    卜式继续说道:“其实这两者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匈奴自冒顿立国以来,已经繁荣了百多年,人口众多。若朝廷肯将边关将士擒获的那些匈奴人卖于商贾,我想,以汉人为奴开矿、铸币的事情就会少很多。而且,那些匈奴人比我们汉人更善牧,若让他们为我大汉牧马,想必我们就能得到更多更好的马。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项,若朝廷能让商贾参与这场战争……”

    “卜兄,”说到这里的时候,贾杜康开口阻断了卜式的话,说道,“此事,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便议论的。我们还是喝酒吧。”说完,给卜式斟上满满一杯酒。

    卜式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看了刘彻一眼,开始闷声喝酒。刘彻也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夫妇也该启程了,就此别过吧。”

    “刘公子慢走。”贾杜康四人拱手道。

    看着刘彻等人的马车渐渐远去,贾杜康心中一片萧然。他当然是立刻就认出了陈娇,虽然他们的接触仅有那么几次,但是他却对这个女子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和淮南王府有关系。

    难道她就是淮南王府的那位刘陵翁主吗?自己的一切几乎都是她赐予的,而自己也曾经答应过无论她有什么样的命令,都愿意去做。只是,淮南王之事,事关生死,贾氏麾下还有那么多人靠他吃饭……

    “大哥,你怎么了?”卢大胖问道。

    “三弟,你说,我们做买卖是否应该信义为先呢?”

    “当然。”卢大胖毫不犹豫地点头,“若不讲信义,那和奸商又有什么差别?”

    “信义……信义……”贾杜康剑眉紧锁,口中不断喃喃着这句话。

    ……

    “聂胜,你派人去查一查那个卜式。”离开了一段路之后,刘彻低声对聂胜说道,“看此人的家世、品行、才能如何。”

    “是!”聂胜点头,走到一边对一个侍卫低声说了些什么,就看到那侍卫飞马离开。

    “陛下看来十分欣赏这个卜式。”陈娇开口问道。

    刘彻也不掩饰,点头道:“的确不错。只是,朕还要再看聂胜的回禀。”

    陈娇心中忽然想到一句话:是金子总是会发光。卜式虽然不再是输财助边的第一人了,但是却依然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不提这个了。”刘彻搂住陈娇的腰,说道,“接下来我们绕道三辅回雍吧。现在离祭祀之期还有十多日,足够我们到那里了。”

    提到路线,陈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先到新丰,再绕这么一大圈去雍地呢?”

    刘彻对她这个问题,脸上现出疑云,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回宫之后,已经好久没出来过了。带你和葭儿出去走走,不可以吗?”

    陈娇听到这个答案不禁愣住了,她想过很多答案,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理由。这……实在不像是刘彻做的事。顿时马车内气氛变得很是尴尬,两人谁也不看谁,都故作无事地看着风景。

    小刘葭立刻感受到这种尴尬,她的眼睛左瞄右瞄,最后爬到陈娇身前说道:“娘,我们来玩。”

    陈娇正巴不得有人帮她解脱这种尴尬,立刻问道:“玩什么?”

    刘葭伸出两只小手在陈娇眼前舞动,说道:“就是娘之前教我的啊。”

    陈娇苦笑了下,只好也伸出手,陪女儿玩那个她小时玩的游戏,和猜拳差不多。在来新丰的路上,她怕女儿觉得无聊才教给她,没想到女儿居然真上瘾了。

    车道之上,一座造型别致古雅的马车在四匹白马的牵引下缓缓地走着,马车前后左右都有数个侍卫守护着。从马车里不时传出欢乐的笑声。

    一个女声一个童声琅琅地念着:“黑漆漆的夜啊,什么也看不见啊,英雄啊英雄,美人啊美人,色狼啊色狼。”

    “美人!”

    “英雄!”

    “美人吃英雄,你输了哦。要罚。”

    “不对!娘你使诈!你刚才慢了!”刘葭的叫声响起。

    “没有啊,葭儿,要愿赌服输!”

    “你明明慢了。不信问爹!爹,爹,你说娘刚才是不是慢了!”

    “葭儿,抵赖的人是小猪哦!”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提醒道。

    “爹!”懊恼的童声响起,“你不可以每次都帮着娘的。”

    “那你是要做小猪喽?”

    “人家本来就是小猪,爹的名字是彘,不是吗?”

    “抵赖你还有理了啊?是不是铁了心不肯受罚啊?”

    大约是因为之前刘彻的精心策划,他们沿途的保卫工作安排得很好。即使偶尔必须在野外露宿,也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危险。

    “爹,今晚我们要在这里睡吗?”刘葭看着日头将落,周围还是荒山野岭,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是啊。”刘彻看了看四周,摸了摸女儿的头,对聂胜吩咐道,“今晚就在前面吧。”

    “是,陛下!”聂胜应声而去。

    刘彻低头看到刘葭很是期盼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说道:“葭儿很喜欢野营?”野营这词还是他们第一次外宿的时候陈娇说的。

    “嗯!”刘葭狂点头,小脸粉扑扑的,陈娇怀疑自己从女儿眼中看到一闪一闪的星星,“这样,爹和娘就可以和葭儿睡在一起。”

    此语一出,陈娇有些哑然。想起女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单独养在偏殿,周围虽然有那么多的宫女围绕着,自己也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女儿,但是,却很少能陪女儿睡觉。想想她在现代的童年,那时候,一直到上小学的年纪,即使自己已经能够看懂故事书了,也还是拉着母亲,要她说床头故事。她原以为自己给女儿的关心已经足够多了,今天听到这句话,才知道,终究还是忽略了她。只是葭儿一贯乖巧,纵使心中寂寞,也很少说出。

    她感到一阵心疼,正待低下身子,好好安慰安慰女儿,却发现刘彻早一步将女儿抱到膝上,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那今天晚上,葭儿睡在爹娘的中间好不好?”说完,他抬眼看了一下将动作顿在半空中的陈娇,那眼神中的心疼和她如出一辙。

    “好!”刘葭按住刘彻的双手,一脸的惊喜,“爹,你说的哦。不能反悔哦。”

    “对,不反悔!”刘彻举起刘葭,引得她一阵欢呼,父女俩的笑声很是爽朗,在夕阳下传了很远很远。陈娇看着他们父女快乐的样子,有些感慨:从前她一直觉得刘彻对葭儿的好,只是平衡的措施之一,今日才觉得,如果不是真的疼爱这个女儿,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表现。终究,那些史书上关于汉武帝冷酷绝情的记载还是大大影响了她对刘彻的看法。

    无论如何,他对葭儿的疼爱是真心的。陈娇模模糊糊地想。

    ……

    营地的周围是十二个守夜的侍卫,营帐的四周燃着篝火,帐内亦有取暖的暖炉,因此冬初的野外也便不那么寒冷了。

    陈娇的长发垂在胸际,身上仅穿着素纱蝉衣,盖着毛毯,一手撑着脑袋,低眉述说着些什么。

    “……那后来呢?”刘葭问道。

    “后来,后来白雪公主就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啊。”陈娇回答道。

    “就像爹和娘这样吗?”

    陈娇被这个问题给噎住了,难道自己和刘彻之间,在葭儿看来竟然是幸福快乐的。

    “……娘,怎么了?”刘葭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很是奇怪她为什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

    “没什么。”陈娇只能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身子,掩饰自己的失神。倒是刘彻很自然地接过了话题,应道:“是啊,就像爹和娘这样。”

    “真好。”刘葭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叹谓道,“娘说的故事好好听哦。比飘儿说的好听多了。”边说边挥动着小手,“我以后要娘每天给我说故事!”

    “呵呵,那可不成。”刘彻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说道,“你娘给了你,谁来陪爹啊?”

    刘葭一听,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对,娘不能陪我。不然我就没有小弟弟了。”

    “小弟弟?”这下连刘彻也愣住了,陈娇更是大感尴尬。

    “对啊。糖糖说,爹和娘要睡在一起,葭儿才能有小弟弟,所以人家一直好乖。”刘葭皱着鼻子说道,显然她渴望和父母同睡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只是为了那个有小弟弟的愿望一直忍耐着,“爹,葭儿什么时候才会有小弟弟噢?”

    刘彻神色复杂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说道:“以后会有的。”

    得了这样的一个承诺之后,刘葭立刻欢呼起来,说道:“父皇,你说的,不能不算数噢。”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大约她的父皇是无所不能的,虽然出宫之后她更喜欢和民间普通女孩那样唤她的父皇为爹,但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要用父皇这个称谓来肯定某些承诺。

    “当然,父皇什么时候骗过你?”刘彻说道。

    刘葭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然后说道:“嗯,父皇从来不骗人。娘,你听到了吗?葭儿很快就有小弟弟了哦。”

    “听到了。”陈娇的脸色却没有那么好看,虽然她面上勉强笑着。

    刘葭将身子缩到陈娇怀中,在她胸前蹭了蹭,撒娇地说道:“娘,再给葭儿说个故事吧。”

    望着女儿天真的面容,眼角余光撇到一边那个用近乎宠溺的眼神看着她们的男人,陈娇开口说道:“好啊,娘再给你说个故事,这个故事叫做《大话西游》……”

    ……

    “……她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所以最后紫霞仙子死在了孙悟空的怀里。”陈娇将故事说完,才发现女儿早已在她怀中睡着了,睁着眼睛的是边上那个男子。

    “我的心上人是一位盖世英雄,他说有一天会踏着七彩云来娶我……”刘彻复述着紫霞仙子的名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陈娇,说道,“阿娇,在你的心中,也期待着那样一个男子吗?或者是刚才那个故事里那样的一个解救白雪公主于危难之时的白马王子?”

    陈娇低下眼睑,说道:“……只是个故事而已。再说,那是每个女孩子儿时都会有的想法。”

    “朕以为你会想到的人,只有朕呢。”刘彻说道。

    陈娇便沉默了,一言不发地轻拍着刘葭的背。的确,阿娇的儿时只有刘彻,她的童年以及少女时代,想的念的都是刘彻。但是陈娇却不是啊,那时的她沉浸在各式各样的漫画小说之中,吃薯片嗑瓜子时偶尔会在心中描绘自己将来的那一位会是怎么样的,但那只是个朦胧的影子。在陈娇懂得什么是少女情怀之前,她就被卷到了这个世界,在情窦未开的时候就接受了阿娇身上那太过痛苦和绝望的记忆,而带来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刘彻。

    她不觉抬眼望着刘彻,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清他一般。烛光下,刘彻实在是个帅气的男子,尤其是眉眼间那种睥睨天下的神采,这样的男子即使没有帝王的身份,也是很吸引人的。少女时又怎么想得到自己将来会和这位汉武帝扯上关系呢?对那时的她来说,汉武帝刘彻只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代表着一个值得向往的年代,却从没想过自己能够身在其中,在汉民族形成的最初年代里陪伴这个塑造了汉民族个性的男人。

    “你知道吗?紫霞仙子她至少有追逐的勇气,而我只是个胆小鬼。”陈娇说完,拉了拉毯子,轻轻躺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刘彻见此,也不再言语,只起身走到一边将烛火通通吹灭,然后躺下,说道:“阿娇,朕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朕是真的不会再伤害你了呢?”黑暗中却没有人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刘彻说了一声:“睡吧。”

    ……

    风偶尔吹起,将行帐微微撩起,一丝月光透了进来,一个身着素纱禅衣的女子半坐着,仿佛没有感觉到那夜风的寒意,她痴痴地望着边上那一大一小两张睡脸。

    “紫霞仙子说,她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可是我却连结局也看到了,刘彻,你叫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雍地在长安的西面,是汉代皇帝祭祀的地方,建有多座祭祀用的庙宇宫殿,刘彻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祭天。他们一行人从长安出来,绕道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再到雍地,其实是绕了一个大***。起初,陈娇以为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为了贾杜康,后来才发现不是,之后她便一直摸不清楚刘彻这么安排的用意,一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气忽然变得很是炎热,而他们恰巧路过一条河边,便陪着女儿打起了水仗,秋季的河水本该有些寒凉的,但是那一日的秋老虎确实特别地后害,河水淋在身上倒也没有感到寒冷,只觉得一阵清爽。陈娇已经是好久不曾这么放肆了,在这简单的泼水动作之中,心情竟然不觉放松了下来。嬉戏完了之后,刘彻走到陈娇身边,将她拥在怀中说道:“终于笑了。”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这几年来,刘彻不知为她做了多少事情,她却始终难以将心防放开。但是那一个简单的拥抱中,她却忽然懂得了这个男人从来不说出口的某些东西,还有他特意安排这次奇怪行程的目的。没有那么多边边角角的理由,没有那么多鬼鬼祟祟的阴谋,其实他真的仅仅是想带她和女儿出来走走而已,只是她却防他防得那么深、那么严。

    她不由得红了眼眶,伸手回抱住刘彻,哽咽着回了一句:“谢谢!”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本以为刘彻是不会懂的,不曾想,他竟然懂了,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知道,他懂得她。

    淮南王府,比武场。

    “王叔,请手下留情!”一个恭恭敬敬的少年向一个约莫三十上下的男子行了一礼,方开始舞动手中的剑。

    那男子满不在乎地挥了会儿剑,说道:“建儿,你可得小心了。王叔这剑术在我们淮南可是无人能比的啊。”

    说话人正是淮南王的太子刘迁,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两年前因为在比剑中打败他,而被他逼出淮南的八公之一——雷被。而他对面的正是他的侄儿刘建。由于淮南王独宠王后,所以在淮南王府那些庶出的王子们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刘建的父亲刘不害就是这样一个王子。刘不害生性懦弱,面对刘迁和刘陵这两个嫡出的兄姐只会惟惟诺诺。也许是物极必反吧,他生的儿子刘建却是极有雄心,不但从孩提时就开始讨好自己的陵姑姑和迁王叔,长大后也跑前跑后跟在他们身边。因为他有些小聪明,倒也参与了一些淮南王府的机密大事,之前他还曾数次跟随刘陵到长安刺探情报。

    两人说完便开始比试,一时间刀光剑影,煞是好看,只是在真正高手的眼中却未免有些儿戏,甚至明显可以看出刘建正放水让自己的嫡王叔。伍被正是这样一个高手,他皱眉看着这形同笑话的比武,心中默默地算着刘建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姿态中剑不敌。自从两年前雷被因为在剑术比赛中击败了刘迁而一直受到这个骄傲自大的淮南王太子排挤之后,整个淮南就没有人敢随便赢他了。

    果不其然,刘建在来来回回了十多招后,一个侧身迎向了刘迁的剑锋,一股鲜血从他肩上流出,这场比武,他又输了。刘建强忍着痛楚说道:“王叔果然高明,侄儿竟然怎么也躲不开。”

    “哈哈。”刘迁显然十分高兴,他大笑道,“建儿啊,看来你是火候还不够啊。刚才明明一个闪身就能躲开的啊。以后让伍先生来教教你,帮你提高一下水准。”

    “是,叔叔说的是。”刘建自然是满口应承。

    伍被看着眼前这场景,越看越觉得难受,连刘建这点小伎俩也看不出,这样的太子将来真的可以继承王位吗?更别提如今他们父子正筹谋着取代朝廷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只是,刺客已经派出,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刘建注意到一边的伍被,忙喊道:“伍先生来了啊!王叔正和我说你呢。”

    刘迁也注意到了伍被,走过来招呼道:“伍先生,今日怎么来了?”

    淮南王座下八公虽然是他的门客,但是平时却不居住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外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因此被称为八公山,只是如今八公山上少了雷被,仅有七公居住,唤做七公倒更合适些。

    “伍某是来请问太子,那刺杀令是否已发出?”伍被拱手道,他筹算了下日子,就算皇帝的脚程再慢,也差不多该到雍地了,雍地行宫守卫森严,进了那里想再动手可就晚了。这主意是他出的,但是交由这刘迁太子实行却令他大大地不放心,若一个不好,没弄死皇帝,只怕这个淮南王府可就完了。

    “放心吧,刺杀令已经下达了。为了保证一次成功,我还命人传信给了那个从小侍候在刘彻身边的死间,让他配合刺客下手。”刘迁满不在乎地说道。

    伍被听完之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淮南王府为了谋反之事准备了将近四十年,因而颇有些家底,但是没想到竟然连皇帝身边都留下了死间,这样看来,一切都没问题了。

    “什么刺杀?死间?”就在两人相谈正欢的时候,忽如其来的一个女声插了进来。三人转过头,正是他们熟悉的一个人,淮南王翁主刘陵。

    刘迁有些瞠目结舌地说道:“王、王姐,你怎么来了?”他心中暗暗叫糟,父王可是吩咐过,这事情绝对不能让王姐知道的。

    就连伍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到了。虽然说刘迁才是淮南王府的正统继承人,但是眼前这个陵翁主却比这个草包太子厉害得太多了,这些年来几乎成了淮南王的左膀右臂,若不是这件事情触到了刘陵的死穴,想必肯定是少不了这位陵翁主的参与的。

    刘陵见他们这个样子,仿佛猜到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颤抖着说道:“死间……难道说……”

    刘迁一脸懊恼地走到刘陵的身边,说道:“王姐,你可别生气啊。天下好男儿那么多,等你成了长公主,还不都随你挑,你就别太在意那个男人了。”

    “……你们派人去刺杀他?”刘陵问道。

    “是啊。已经出发好几天了,估计这会儿都下手了。”刘迁和刘陵的姐弟感情是极好的,便老老实实地答了。

    “混账东西!”刘陵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骂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刘迁的脸立刻红了半边,他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但他又不敢对刘陵叫骂,只能狠狠地看向伍被,心道,都是这个老匹夫,没事干吗来找我问这事啊,这会儿还被王姐知道了。

    伍被看到刘陵那怨毒的眼神和刘迁的迁怒,心凉了大半,他知道,假如淮南王篡位成功了,那天下之大,怕是没有他伍被生存之地了。

    注:卜式分家产的故事历史上应该发生在这个时间的十年前,不过先拉到这里来吧。故事,别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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