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了一些,偌大的铁枪山庄居然没有燃起一盏灯,唯有遥远的天际秋月无边,星光黯淡,黑暗就像是潜伏的洪荒猛兽,令人生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冰凉入骨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和窗口涌进来,吹动了条条白色挽布,泛起一阵阵波浪,两支大红烛的火花随风而舞,不断地扭曲变形,仿佛妖异的幽灵在跳跃,烛泪大滴大滴地淌落,出轻微的“哧哧”之声……一切,都显得如此诡异而迷离。

    铁传雄瞧着叶逸秋的眼神,此刻也显得非常诡异,不可捉摸。

    “两位想必是为了燕重衣而来,无论两位想知道什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铁传雄慢慢站起身子,诚恳地道。

    “燕重衣的确曾经受到老枪前辈的雇佣?”叶逸秋问道。

    铁传雄点头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老枪前辈要他去杀的人是谁?”

    “司马血。”

    “旋风楼的司马血?”

    “就是他!”

    “你能确定?”

    “嗯!”铁传雄点点头,非常肯定地道,“先师认为,飞龙堡和神刀门在同一个夜里遭到重击,其实就是司马血一手策划的。”

    “可是老枪前辈是否忘了,司马血也已经在同一个夜里被一个假扮成燕重衣样子的杀手杀死了?”叶逸秋目光变得更加犀利,紧紧盯着铁传雄的脸,似欲看穿他的心事。

    “司马血没有死。”铁传雄断然摇头道,“四大世家惟铁枪山庄未曾受到洗劫,这一点已经足够让人们把目光放在先师身上,认为先师就是罪魁祸,但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其实这正是司马血恶毒的‘苦肉计’,不惜牺牲自己,以达到他的目的。”

    “他有什么目的?”

    “嫁祸先师。”铁传雄缓缓道,“他想一举而置先师于死地。”

    “司马血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老枪前辈和他有什么过节?”

    “无仇无恨,但先师手里却有司马血见不得人的把柄。”铁传雄慢条斯理道,“司马血曾经不止一次地派杀手前来刺杀先师,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所以他才不择手段,以诈死来陷害先师。”

    “司马血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仁义侠士,难道也有见不得人之事?”叶逸秋怀疑地问道。

    “别人也许不清楚司马血的底细,但先师却知道,司马血平日虽然急公好义,广施好善,其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伪君子?”叶逸秋与欧阳情相互对视了一眼,颇感诧异。

    “江南一带,风月之地与赌场并存,历久不衰,荼毒民间,是为二害。据先师所言,司马血暗经营这些勾当已有多年,十占六七,如此一个人,岂非正是十足的伪君子?”

    司马血竟然是如此一个人?叶逸秋与欧阳情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一时不敢断定铁传雄所言是真是假?

    “当然,仅凭就一点,就确定其罪未免有些勉强,不过……”铁传雄没有说完他想要说的话,突然闭上了嘴。

    “不过什么?”叶逸秋追问道。

    “先师还怀疑……”铁传雄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旋风楼就是血衣楼的总舵,司马血就是血衣楼楼主。”

    叶逸秋双眉倏地拧成一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缓缓问道:“老枪前辈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

    “司马血曾经力邀先师加入血衣楼,并承诺血衣楼日后若能一统江湖,成为霸主,铁枪山庄就能得到半壁江山。但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都被先师断然拒绝了!”铁传雄脸上露出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血衣楼是一个邪恶的江湖祸害,先师一生高风亮节,铁骨铮铮,岂会与这等下三流的宵小同流合污?司马血既然为血衣楼说话,已经足以证明,他一定是血衣楼的人。”

    司马血是否就是那个神秘的剑客黑袍,这一点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他与血衣楼存在某种联系,却是必然的,假如……假如铁传雄没有说谎的话。叶逸秋的瞳孔渐渐收缩,脸上神色变得异常凝重,心情也如浸水一般,变得沉甸甸的。

    “飞龙堡、神刀门和旋风楼三大世家相继生变故之后,先师就知道,司马血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铁传雄继续说道,“为了维护武林正义与和平,先师出动了所有的人力,查出了司马血的落脚之处,然后又不惜花费重金雇佣燕重衣去刺杀司马血。”

    “司马血的藏匿之处,是否就在一座古城的一个叫‘陈园’的地方?”

    “嗯!”铁传雄点头道,“所谓‘狡兔三窟’,司马血的老巢当然绝对不止这一个,但是先师的情报绝对准确,这一段日子,司马血肯定会呆在那里。”

    “他真的能够确定,‘陈园’的主人就是司马血?”叶逸秋的声音越低沉,他忽然意识到此事的严重,同时也隐隐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却一时也说不上来。

    “在下已经说过,先师的情报绝对准确。”

    “不!”叶逸秋摇头道,“他错了,‘陈园’的主人不是司马血。”

    “不是?”铁传雄皱起了眉头。

    “绝对不是!”叶逸秋一脸凝重道,“它的主人是一位早已退隐江湖多年的武林前辈。”

    “他是谁?”铁传雄兴趣盎然地问道。

    叶逸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咳一声,抱拳微笑道:“在下的问题已经问完,多有打扰,还望恕罪,告辞了!”

    “你们这就要走?”铁传雄脸色有些诧异。

    叶逸秋点点头,再也不说一句话,拉着欧阳情的小手慢慢走出了灵堂。

    铁传雄居然也不再追问,抱拳还礼道:“二位慢走,请恕在下有孝在身,不便远送。”他对铁管家轻轻挥了挥手,又道:“铁管家,送客!”

    铁管家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从阴暗的灵堂里走了出去。

    铁传雄看着三人慢慢消失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的笑。

    夜色又深了几分,越显得诡异,似是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山,非名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老枪不是仙,但这座无名之山却终因他而名遐江湖。铁枪山庄建造在半山之,已经风光了两百八十多年,自从老枪成为庄主之后,名望与地位蒸蒸日上,直追翘楚飞龙堡,为了它,老枪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甚至耗尽了他一生的青春和心血。

    夜色已深,星月朦胧。

    叶逸秋与欧阳情携手离开了铁枪山庄。站在山脚下,二人忍不住同时回身仰望,铁枪山庄却隐匿在丛林之,已不复见!

    叶逸秋拉着欧阳情的手,走到路旁的一棵老树下,把手枕在脑后,在厚厚的满地落叶上躺了下来。

    “你干嘛?”欧阳情呆呆地站在老树下,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你知道我在干嘛!”叶逸秋缓缓闭上了眼睛,曲起右腿,左脚架在右腿上一晃一晃的,神情惬意。

    欧阳情莞尔一笑,柔声道:“我只是奇怪,你居然就这样躺了下来,也不管这些落叶有多脏。”

    “比这里更脏的地方我都曾经睡过,而且还不止一个晚上。”叶逸秋不经意地道。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叶逸秋是个浪子杀手。浪子是没有家也没有根的,随遇而安,从不奢求不属于他的东西;而杀手,即使在最最恶劣的地方,他都必须习惯和适应。多少年来,叶逸秋早已经适应了这一切。

    欧阳情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叶逸秋被川岛二郎震断全身经脉失去武功,沦落为乞丐的那些日子。那是一段悲伤的往事,曾经不止一个晚上在折磨着她,每一次,她都会泪流满面。想着想着,她不由得心里一酸,悲从来,泪水竟不自觉地从眼角迸出,刹那间沾湿了蒙脸的面纱。

    “你怎么了?”叶逸秋觉到了她的异样,慢慢坐起了身子,用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长,柔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坐在这里?”

    “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吧?”欧阳情平静地道,“我们先去找个客栈好好休息,天亮之后就回金陵,你说好不好?”

    “不好!”叶逸秋摇头道,“我们还不能回去。”

    “不回去?”欧阳情愣然问道,“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叶逸秋没有回答,默然半晌,他才轻轻道:“你相不相信铁传雄的话?”

    “他说了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话?”欧阳情“噗哧”一声笑道。

    叶逸秋也笑了笑,道:“他说司马血是个伪君子,你觉得可能吗?”

    “很有可能。”欧阳情点点头,沉吟着道,“人善于伪装,也善于变,就像左丘权,堂堂一代大侠,却是血衣楼的走狗,司马血怎么又不能是个伪君子?”

    “但司马血就是黑袍,你相信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真的相信铁传雄说的每句话?”叶逸秋轻轻摇着头,慢慢道,“你不觉得他这个人非但很奇怪,而且还很可疑吗?”

    “你认为他在说谎?”

    “也许他说的并非全都是谎话,但我总觉得他言不尽实,好像在刻意掩藏着什么!”

    “他在掩藏什么?”

    “不知道。”叶逸秋摇头苦笑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铁传雄一定有些事在隐瞒着我们。”

    欧阳情缄口不语,她知道叶逸秋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司马血是不是黑袍,我们还不能因为道听途说就妄下定论,但他与血衣楼有过往来,却或许是确有其事。”叶逸秋望着遥远的夜空道。

    欧阳情没有说话,她在等,等待叶逸秋继续说下去。

    “如果老枪的情报绝对可靠,他就根本不可能误认为陈士期是司马血,除非……”叶逸秋的声音突然停顿!

    “除非什么?”欧阳情忍不住问道。

    “除非老枪在说谎。”叶逸秋若有所思道,“老枪要燕大哥去杀的人,或许并不是司马血,而是陈士期,他是担心燕大哥拒绝这单生意,所以才故意说谎。”

    “你在说什么?”欧阳情摇头苦笑道,“我已经完全被你弄迷糊了!”

    叶逸秋没有理她,自顾说下去道:“至于老枪为什么要杀死陈士期,这个问题只有老枪自己知道,当然,还有一个人或许也是非常清楚的。”

    “这个人就是铁传雄,是么?”欧阳情眼睛里似有一丝亮光闪过。

    “对,就是他。”

    “所以你认为铁传雄说的并不全都是实话。”

    “嗯!”叶逸秋没有否认。

    “可是……”欧阳情沉吟着道,“当燕重衣到达陈园的时候,陈士期已经被别人灭了满门,这又如何解释?难道老枪要对付的人并不仅仅只是陈士期,还有燕重衣?”

    “很有可能。”

    “那么,老枪为什么要陷害燕重衣?”

    叶逸秋一时为之语塞。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江不云临死之前曾经说过些什么?”

    “他说过什么?”欧阳情苦笑着娇嗔道,“你别总是考我的记性好不好?”

    “他说过,血衣楼是个非常神秘的组织,血衣楼楼主也是个非常神秘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即使与属下相对,也从不以真容示人,总是隔着一重厚厚的竹帘,就连传达命令也是经过另一个人的嘴巴转达出去的。”

    “嗯!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所以,黑袍可以是任何人,既可能是司马血,也可能就是老枪。”

    “你还在坚信老枪就是黑袍?”欧阳情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老枪已经死了!”

    “既然司马血可以复活,老枪怎么又不可以是诈死?”叶逸秋嘴角掀起一丝微笑,学着欧阳情方才的口吻说道。

    “你这人真讨厌,学人家说话。”欧阳情不依,举起粉拳在他胸膛上佯装击打,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无比甜蜜。

    “铁枪山庄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上地位与名望都很高,而老枪也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将他的死讯封锁起来密而不报,实在有些不近常理。”叶逸秋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异样的光芒,“灵堂的摆设也非常简单、素朴,这一点与老枪的身份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还有一个可疑之处,就是铁传雄这个人。”

    “他究竟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根据铁管家所言,老枪一生无儿无女,铁传雄是他唯一的义子,也是尽得他真传的弟子,试想,以他们这层亲密的关系,老枪死了,铁传雄为什么不悲伤,反而若无其事?”

    “也许……他是在竭力掩藏自己心里的悲痛。”欧阳情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推测实在不尽人意。

    “我觉得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老枪根本没有死。”叶逸秋道,“所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一个早已策划好的阴谋。”

    “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回去。”叶逸秋斩钉截铁道,“回铁枪山庄去,不管老枪是死是活,我都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我们刚刚从里面出来,难道就这样回去?”

    “我们当然不能就这么回去。”叶逸秋微笑道,“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次我们偷偷溜进去,我倒要看看,躺在棺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老枪!”

    “走,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欧阳情拉着他的手,将他从满地落叶上拉了起来。

    “不!”叶逸秋摇头道,“现在还不行,我们必须得等。”

    “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等太久。”叶逸秋抬头望着夜空,悠悠道,“子时。子时过后,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对我们的行动才是最有利的。”

    “可是我已经等不及,坐在这里让我很难受。”

    “有我在你身边,无论有多么难受,你都不会觉得难过。”叶逸秋轻声道,“我可以陪你说话。”

    “说什么话?”

    “当然是悄悄话。”叶逸秋坏坏地笑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悄悄话。”

    欧阳情娇笑一声,微一犹豫,终于也慢慢躺了下来,躺在柔软的落叶上。

    夜色又深了许多,两人的声音却已渐渐变得微弱下去……

    “哎呀……”黑暗,忽然响起叶逸秋的一声惊叫,“你干吗捏我?”

    “谁让你说话欺负我?”欧阳情吃吃笑道。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坏……唔……唔唔……”黑暗传出欧阳情的挣扎声,似是嘴巴被某种物事封堵住了,变得模糊不清。

    星月忽然隐去,夜空朦朦胧胧,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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