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权已年过花甲,虽然长得慈眉善目,一脸祥和,却比秦孝仪显得更沧老一些,远远不如秦孝仪那般从容淡定。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这口剑似乎出炉不久,剑柄竟是纯金打造,剑穗也是名贵的红绸所织,就连剑鞘都是又光又亮,色泽鲜艳。如此一口剑,本无特别之处,但剑鞘雕龙刻凤,手工之精美,显然下了不少的心思和工夫,尤其剑柄之上,两边都镶着一颗光彩夺目的红宝石,显然也是价格不菲之物,若非如此,左丘权脸上也决不敢露出炫耀之色。

    “左丘大侠来的正是时候,这‘急公好义’之名果然说的一点都没错,凡事先人后己,说来就来了。”法罗大师双手合什,微笑着说道。

    “老夫虽不才,但蒙江湖朋友错爱,冠以‘急公好义’之虚名,若不能为大家跑跑腿儿,尽一份绵薄之力,只怕就说不过去了。”左丘权连连摆手,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再说此事关系重大,既让老夫遇上了,又岂能袖手旁观?”

    “哈哈!”秦孝仪大笑道,“左丘大侠仁义为怀,终日为了他人而劳苦奔波,排危解难,实属难得。”

    “秦大侠也来拿小弟消遣么?”左丘权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没办法,小弟这爱管闲事的毛病就是改不掉。”

    “多年不见,想不到左丘大侠还是如此幽默。”秦孝仪微笑道。

    “来来,老夫先为各位引见一位少年英雄。”左丘权身子微侧,让开一线,从身后拉出一个青年人。

    这青年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宇轩昂,只是眉目之间隐隐透出一种倨傲而狂妄之气,看起来难免让人生出厌恶之意。

    “晚辈‘浪子剑’江不云。”这青年长身而立,口中说的谦卑,神色却显得有些漠然。

    “莫非是洛阳江水寒江大侠的公子?”秦孝仪目光闪动,微笑着问道。

    “江水寒正是家父。”

    “江大侠可好?”

    “托秦大侠的福,家父一切安好,只是近年来足不出户,修心养性,再也不问江湖事。”

    “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秦孝仪点点头,随即叹息着道,“人老了,总难免要做出一些不得已的选择。”

    “老夫收到法罗大师的飞鸽传书的时候,恰好就在洛阳江家,江公子说自己年轻识浅,正想出来闯闯这个江湖,于是就与老夫一路相伴,来了这里。”左丘权瞧着江不云,眼中充满赞赏之意,“如今年轻一辈的少年英雄已经远远不如我们这一代,像江公子这般知学好进的年轻人更是屈指可数了,难得,难得啊!”

    江不云似乎想谦虚几句,却只是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左丘权瞧了清虚子一眼,微笑道:“道长莫非也是应法罗大师之邀而来?”

    清虚子摇头道:“各位能在此相遇,是一种偶然,也是必然。”

    “呵呵!”左丘权摇头道,“道长这禅机,老夫可一点也听不懂。”

    “左丘大侠在这里是最好也不过了,因为需要‘急公好义’打抱不平、主持公道的,并不仅仅只有少林,连武当都要寄厚望于左丘大侠。”清虚子叹了口气道。

    左丘权目光闪动,似乎已经猜到了几分,低声道:“道长也是为了任我杀而来?”

    “正是。”

    “这人和贵派有何过节?”

    “敝派俗家弟子衿明之死便与此人有关,秦大侠此行,也正是应贫道所求。”清虚子笑了笑,“现在左丘大侠也到了,贫道再出不情之请,还望左丘大侠多多海涵。”

    左丘点点头,正容道:“任我杀这人杀人如麻,太也可恶,如若不除,这江湖只怕再无宁日。道长请放一百个心,老夫纵然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各位武林同道讨回一个公道。”

    欧阳情一路狂奔,走出楼阁,穿过花园,一直冲进了酒楼。

    她的心像受了伤的小鸟般脆弱,她的美丽与风华却依然如故,无论在何处出现,如何出现,还是在什么时候出现,永远都是令人惊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欧阳情美妙的身姿和绝代的风华紧紧吸引住了,但她却似完全看不见别人,焦急的眼神只是望着安柔。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欧阳情劈头盖脸地急声问道。

    “大当家,你说什么?”安柔一脸茫然,怔怔道,“什么‘他’?”

    “他回来了,你看见他了是不是?他在哪里?”欧阳情似乎已有些语无伦次,“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谁?谁回来了?”安柔双眉紧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我明明看见了他的,他回来了……”欧阳情的眼神渐渐变得迷乱,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

    安柔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仿佛掉进了一个千年寒潭,刹那间整个人都被冻结。这时候,她终于明白,欧阳情口中的“他”,原来就是任我杀。

    是他,为什么又是他?为什么,让人肝肠寸断的人是他,让人牵肠挂肚的人还是他?大当家莫非想他想疯了?

    安柔暗暗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温暖的笑容,柔声道:“大当家,你冷静一些,别急,先坐下来喘口气再说。”

    她的声音犹如一缕春风,轻轻注入欧阳情心里,竟真的起到了镇定的作用,欧阳情一手扶着柜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安柔轻声问道。

    “不,不是梦,我明明看见了他。”欧阳情摇头道。

    “你确定这不是幻觉?”

    “我说过,这一切都是真的。”欧阳情的眼神自信而坚定,“他回来了,他肯定回来过。”

    “他既然已经回来,为什么不肯出现?”安柔苦笑着叹道。

    欧阳情幽幽道:“他……你没有看见他?”

    “他连你都不敢见,怎么会来见我?”

    欧阳情呆立半晌,喃喃道:“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不肯见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回来?”

    “大当家,你……”安柔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手至中途,却又缩了回去。

    “他既然不来见我,当然有他的苦衷,无论他怎么做,我都可以理解的。”欧阳情的目光里忽然充满了笑意,“他不肯见我,难道我就不能去见他么?你说是不是?”

    安柔心里又在叹息,此时此刻,绝对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欧阳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很多人都以为,欧阳情自信而坚强,其实她的心和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大分别,同样是不堪折腾的脆弱。最让人敬佩的是欧阳情的执着——对追求的执着,对爱情的执着。可惜的是,有时候,执着不是一种罪,却是一种伤害。

    “你是不是要去找他?”安柔轻抚着自己的额头,苦笑着问道。

    “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如果他是有意逃避,找到又怎样?”安柔叹了口气,“再说,你未必找得到他。”

    “只要他的人在金陵,我一定可以找到他的。”欧阳情慢慢地说着,已经慢慢地向楼下走去。

    安柔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因为她知道这是事实,在金陵城里,只怕还没有欧阳情做不到的事,找不到的人。

    欧阳情的确是个执着的女人,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这世上也许有许多她做不到的事,但决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去做任何事。

    欧阳情才一转身,突然又收住了脚步,只因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神情淡定,一脸从容。

    “秦老爷子。”欧阳情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欧阳姑娘,自陈园匆匆一别,又已数月,别来无羡吧?”秦孝仪微笑道。

    “托老爷子的福,小女子还算过得去,只是……”欧阳情笑了笑,轻叹道,“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老爷子而已。”

    “只怕你更想不到,不仅老夫来了,还有几位好朋友也来了。”

    好朋友?欧阳情心不在焉,淡淡地“嗯”了一声,却连目光都未曾抬起。在她心里,纵然是一百个好朋友聚在一起,也决比不上一个叶逸秋更重要,何况,这些人也决不会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并不多,自从叶逸秋失踪之后,这些朋友就已分飞天涯,再不相见。天涯路远,山高水长,离别本是为了相聚,相聚之日却是遥遥无期。

    “这位是少林法罗大师。”秦孝仪指了指法罗大师,又瞧着清虚子,“这位是武当清虚道长。少材武当两大门派是武林泰斗,名满天下,想必欧阳姑娘也有所耳闻。”

    “久仰,久仰!”欧阳情懒懒地躬身作揖,心中却满不在意,此时此刻,纵然是皇帝御驾亲临,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除了叶逸秋,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可以让她更感兴趣。

    秦孝仪拉着左丘权的手,笑道:“这位是‘急公好义’左丘大侠,侠名远扬,就好像欧阳姑娘艳名远播,只怕连三岁小孩也都听说过。”

    欧阳情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华山脚下那一幕,忍不住看了左丘权一眼,淡淡笑道:“左丘大侠之侠名,小女子非但如雷贯耳,还曾亲自领教过左丘大侠的侠义手段,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你就是欧阳情?”左丘权脸色不变,瞧他那副神情,非但已忘记了华山脚下受辱之耻,就连欧阳情这个人都已完全遗忘。

    “左丘大侠岂非早就知道?”欧阳情目光中充满了讥屑,“左丘大侠真是贵人多忘事,年初华山一会……”

    左丘权大手一摆,冷冷地打断道:“莫非你认识老夫?但老夫却实在想不起来,我们何时见过。”

    欧阳情微微一怔,忍不住暗暗苦笑:“这人的记性未免也太差了些,武功虽然不怎么样,这装聋作哑的功夫却不小。”

    她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虚伪的所谓侠者。

    “你是任我杀的女人?”左丘权阴沉着一张脸,似乎非要找欧阳情的麻烦不可。

    任我杀的女人?她是吗?她做梦都想成为任我杀的女人,愁他的愁,笑他的笑……只可惜,这错误的情缘已注定要让她和他形同陌路。欧阳情叹了口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任我杀在哪里?”左丘权目光闪动,阴沉沉地说,“你最好赶快把他交出来。”

    “天下人谁都知道,天涯海阁是个做生意的地方,左丘大侠若是来这里找人的,只怕就来错地方了。”欧阳情冷笑道,“难道左丘大侠还以为,是小女子把他藏起来了?”

    “你不肯说是不是?”左丘权脸色阴沉得就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天空。

    欧阳情索性不再理他,别转了头。

    “阿弥陀佛。”法罗大师轻喧佛号,“女檀越能否借一步说话?”

    “大师有话请说。”欧阳情淡淡道。

    “女檀越和任我杀可是知交?”

    欧阳情叹了口气,神情黯然:“知交倒也说不上,但总有些交情。”

    “出家人不打逛语,老衲此行,其实正是为了此人而来。女檀越既是此人朋友,想必知道他的下落……”

    欧阳情立即截口道:“大师只怕要失望了,任我杀来无踪去无影,居无定所,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小女子也久无此人消息。”

    “老衲听说……”法罗大师迟疑着道,“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此人行踪,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女檀越……”

    “大师怀疑小女子在说谎?”

    “此事因他而起,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他,才能为此事作出一个解释。”法罗大师叹息一声,“无论如何,此人是非找到不可的。”

    解释?解释什么?沦为杀手,本非叶逸秋初衷,纵然以前做错了许多事,杀错了许多人,但他为了江湖所付出的,已足以弥补从前的错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重新开始?

    欧阳情没有追问为什么,这时候安柔悄悄把她拉过一边,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告诉了她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这因,是叶逸秋种下的,这果,当然也只有他才能了结。

    欧阳情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下去,一颗心就像是一潭死水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层层涟漪慢慢地扩散开去。

    也许,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就永远难再回头,可是命运为什么总是喜欢开一个人的玩笑?他不仅已经失去了幸福,就连退出江湖之后也总是是非不断。

    叶逸秋所失去的东西和所承受的痛苦,难道还不能够补偿他所犯下的罪孽?那么他所付出的代价,又有谁可以为他补偿?

    她本来一心想把叶逸秋找回来的,但现在,她反而希望叶逸秋还是莫要出现的好。他的出现,必然又将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上的纷纷扰扰,都将因他而起。

    “任我杀此人作恶多端,冷血无情,留在这世上只怕始终都是个祸端。”左丘权沉着脸,侃侃而言,“似这等大奸大恶这徒,人人得而诛之……”

    欧阳情冷冷地截口道:“你怎么知道任我杀是大奸大恶之徒?此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任我杀臭名照昭著,人尽皆知。”左丘权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沉声道,“虽然老夫和这件事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种人如若一日不除,老夫便一日不能安心,这江湖也是再无宁日。”

    “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凭什么一定要强出风头?”欧阳情冷笑一声,悠悠道,“难道……你这么做,是别有居心?”

    “老夫有何居心?”左丘权仰天一笑,“天下人谁不知道,老夫生平最喜欢做的就是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事既让老夫遇上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小女子倒忘了左丘大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急公好义’之名,当然不是别人故意讨好谄媚送的,而是……”说到这里,欧阳情微微一笑,闭上了嘴。

    “而是什么?”左丘权脸色铁青,沉声道,“说下去!”

    “也没什么,其实这世上所谓的善恶之分,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些人名头虽响亮,口口声声说着好听的话,暗地里做的事情却反而不如那些所谓的恶徒光明磊落。”欧阳情故意叹了口气,悠然道,“所以,就算真小人真的比伪君子可爱得多,也决不会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朋友,恰恰相反的是,那些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大侠们,往往都能因为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件好事,就能赢得天下人的尊重。”

    “老夫来此,本是应法罗大师之邀而来,只要你把任我杀交出来,老夫便不再与你作这口舌之争,日后相见,也不至于倒戈相向。”左丘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脖子都变得又粗又紫。

    “如果只凭左丘大侠一己之力,便敢妄言主持公道,那些阿猫阿猫们岂非个个也可以成为再世包青天?”欧阳情憎恶左丘权的虚伪,忍不住一再出言相讥。

    左丘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烂柿子,目光中已露出一丝杀机。华山脚下那一幕,他至今历历在目,这件本不光彩的事虽然并没有流传出去,但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杀人灭口才是最保险的,更何况,其中还隐藏着一件不为人知的秘密。

    “老夫只问你,任我杀在哪里?”左丘权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静了下来。

    “左丘大侠只怕是明知故问,江湖上谁不知道任我杀早在数月之前就已失踪了?”欧阳情轻轻拢起垂落下来的丝,淡淡道。

    “这只不过是你们的障眼法而已,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老夫。”左丘权的脸色阴晴不定,“你休想玩什么鬼把戏。”

    “如果你不相信,为什么不去搜搜看?”

    “搜?”左丘权冷笑道,“看来老夫只好把你这座酒楼拆了,你才肯说实话。”

    “呛啷”一声,剑已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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