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残阳如血,即使枫叶未红,颜色却已被血色的余晖染透。

    百里亭一夜之间便可散尽千金,只要他高兴,随手就可以买下一座城池,然后再拱手送出,既不皱一皱眉头,也决不后悔。这一次他仍然不后悔,心里却开始懊恼起来。燕重衣似乎从来都不坐车,也不骑马,他也只好放弃那辆豪华宽大的马车,徒步而行。

    燕重衣行走如飞,百里亭也只好拼尽全力地跟着,但他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王侯,平时出门总是安车代步,起初还能和燕重衣并肩而行,但很快脚步就渐渐跟不上了。

    “你能不能走慢一些?”百里亭喘息着苦笑道。

    “不能,我停不下来。”燕重衣脚步不停,头也不回。

    “像你这么样走路,我真恨爹妈为什么给我少生了两条腿。”

    “这只能怪你自己不该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女人的身上。”燕重衣冷冷道。

    百里亭愕然一怔,苦笑着摇摇头,闭上了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绝不能和燕重衣拌嘴,像燕重衣这种人,你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

    行出数里,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大道,这时已是黄昏,行人渐已稀少,前方却尘土飞扬,一辆马车不徐不疾,迎面奔来。黑漆的马车虽已很陈旧,看起来却很舒服。

    百里亭眼睛一亮,伸手拦住了马车:“等一等。”

    “这位公子,你想做什么?”赶车的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大汉,魁梧的身子坐在车辕上,宛如一座铁塔。此刻看见有人拦住马车,他一勒马缰,马匹立即驻足。

    “你这马卖不卖?”百里亭伸手抹了把汗,问道。

    “公子想要坐车吗?”车夫笑着问,但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百里亭摇摇头,淡淡道:“我不坐车,我只想买你这匹马。”

    “如果我把马卖给了你,那么车厢怎么办?难道还要我拉回去?”那车夫怔怔道。

    百里亭随手拿出包金叶子,抛在车夫的怀里:“现在你卖不卖?”

    这匹又瘦又老的马,最多也不过只值十两八两银子,百里亭的金叶子却整整有五十两,难道他真的愿意用这么多金叶子买下这匹马?那车夫瞪大了眼珠子,仿佛看见了疯子,惊讶地张大了嘴,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你下来。”百里亭不再理他,劈手夺过马缰,“帮我把马笼头全都卸下来。”

    “你……你真的要买这匹马?”车夫吃吃地道。

    “什么真的假的?这金叶子还假得了?”

    那车夫微一迟疑,终于一跃下车,陪笑道:“公子爷小心些,这匹马已经老了,脾气不好使。”

    百里亭不耐烦地挥一挥手,轻抚着马鬃,回头看着燕重衣,微笑道:“你走你的路,我骑我的马,无论你走得多么快,我总也能跟上了。”

    燕重衣冷哼一声,目光转向那个车夫,冷冷道:“车上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人,这是空车。”车夫愉快地回答。一匹不值钱的老马居然还能卖到一个好价钱,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开心。

    “没有人?”燕重衣冷笑一声,“没有人怎么会有三道呼吸的声音?”

    “真的没有,公子只怕听错了,不信,你来瞧瞧。”车夫拉开车门,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别说有人,就连一道鬼影子都没有。

    “‘杀手无情’燕重衣,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多疑了?这里本来就有我们三个人,岂非正有三道呼吸?”百里亭脸上充满了嘲笑和焦急之意,“别再磨磨蹭蹭了,如今天色将晚,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他正想飞身上马,突然间,一道剑光倏地掠起,从不轻易亮剑的燕重衣,竟已拔剑在手。

    “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剑,这一次为什么要无故拔剑?”百里亭吃惊地看着那把绣迹斑斑的铁剑,摇头叹道,“你自己喜欢用脚走路也就算了,何必一再如此折磨我?”

    “因为你。”燕重衣冷冷道,“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没有生命的男人,我也不想让一个死人拖累了我。”

    “谁是死人?”百里亭脸色大是不悦,冷笑道,“这里好像并没有死人。”

    “本来没有,可是你一旦骑上了这匹马,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燕重衣目光盯着马鞍,只见马鞍已经分成两半,从中露出十数枚尖锐的锋芒,在阳光下闪烁着蓝色的亮光——马鞍里面竟然藏着毒针!

    百里亭瞪大了双眼,额头上已经沁出一丝丝冷汗,假如……他简直已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呆呆地站在一边的车夫突然一声呼啸,就像是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使用的竟是“燕子三抄水”的轻身功夫,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燕重衣没有出手阻拦,手一抖,剑已入鞘。

    “你为什么不追?”百里亭忍不住问道。

    “我不能去追,否则你就死定了。”燕重衣嘴角又勾起一抹冷笑,“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个车夫要对付的人是你,真正的杀手也不是他。”

    百里亭怔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出来!”燕重衣这句话并不是对百里亭说的,在百里亭惊诧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车厢。

    就在这时,“哗啦啦”一阵声响,木屑纷飞,车厢竟突然四散分裂开来,三条黑色的人影冲天而起,三道白色的剑光就像是三条毒蛇般,同时向燕重衣刺到。

    燕重衣并没有听错,车厢中果然藏着三个人,如果不是他觉的早,百里亭已经一定是个死人。想到这里,百里亭手心里不觉已泌出细密的汗珠。

    黄昏里的夕阳下,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起,随即传出“叮当”两声响,燕重衣情急之下已来不及拔剑,展开“空手入白刃”的上乘功夫切入剑光之中,劈手夺过一人手中之剑,回手一撩,架开了另两支长剑。

    持剑那两人手腕一抖,长剑化为一片光幕,卷向燕重衣,刹那间,已各自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但他们眼见燕重衣在一招之间就夺去了同伴手中之剑,难免胆气稍逊,这剑法便只占了三成攻势,守势却有七成。

    燕重衣冷然一笑,竟不再理会这二人,突然斗一折身,长剑向那失剑之人笔直刺出。

    那人见他出手诡异,本已心胆俱丧,此时更是骇然变色,回身狂奔,大叫道:“风紧,扯呼!”

    这句话是绿林暗语,是“危险,快逃”的意思,但燕重衣岂容他逃逸?手一扬,长剑飞出,像一道闪电般划破了长空。

    这一剑来得好快,那人耳边听得破空之声,却已来不及闪避,“啊”地一声惨叫,长剑从后胸穿入,竟将他活生生钉死在地。

    “暗青子招呼。”话音未落,一人扬手间,寒星点点,射向燕重衣的后脑勺,劲风呼呼,那两人连人带剑一起扑到。

    燕重衣没有回头,身子突然矮了一截,整个人反而向对方掠了过去。他依然没有拔剑,猛地击出一拳,只听“砰”地一声,这一拳狠狠地击在一人肚子上,将他打飞出去。

    另一人大惊失色,挥手出几点寒星,凌空一翻,向后倒飞而出。他刚刚掠出一丈,突然眼前一黑,竟险险撞在一人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是谁派你们来的?”那人倏然抬头,惊愕地瞪着神闲气定的百里亭,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轻功居然不弱。

    百里亭忽然沉下了脸:“说,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没有人派我们来……”一言未毕,这人突然又扬手打出几点寒星,扭身向左边掠了出去。

    “退回头。”一个冰冷的声音倏然响起,燕重衣一闪身,已堵住了这人的去路。

    “你逃不了的,还是乖乖地留下来吧!”百里亭与燕重衣一前一后,将这人夹在当中。

    这人脸色已变得苍白如雪,一连换了数种身法,都无法突围而出,惊怒之余,猛然出一声狂吼,反而向百里亭冲去。他已在燕重衣手里吃过苦头,知道自己绝对抵挡不住燕重衣的一招半式,百里亭虽然轻功了得,手上功夫却未必同样厉害,所以他才选择攻击百里亭。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冷笑声中,百里亭随手一挥,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那人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长剑本来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那人竟被打得飞了起来,重重地跌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四处飞扬。这一掌着实不轻,他挣扎了半天,竟始终都爬不起来。

    “你现在肯不肯说?”百里亭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脸上居然带着一抹笑意,但这笑,却仿佛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就在这时,黄昏下的天空中突然掠过一道寒光,一剑仿佛竟如天外飞来,流星般向百里亭射去。

    百里亭脸色微变,急忙飞身后退。

    谁知那支长剑竟仿佛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在半空中笔直跌落,随即一声惨叫响起,正是那个被他一掌打飞的剑手出来的。

    百里亭一眼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支长剑恰好**那人心口之上,犹自摆动,血红如残阳的余晖般的剑穗不停地随风飘扬。

    “嘿嘿……”一阵低沉的冷笑突然传来,仿佛袅之夜啼,那一份阴森,那一种诡异,令人毛悚然根根立起。

    “什么人?”百里亭大喝一声,抬头望去,脸色不禁变了,刚才那个亡命逃逸而去的车夫,此刻竟又回来了。

    “想不到日夜沉溺于酒色之中的小王侯,居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一次我真是看走眼了。”那车夫沉声道。

    “阁下好狠的心肠,居然连自己的同伴也下得了毒手。”百里亭冷笑道。

    “兵法中有三十六计,刚才我用的就是调虎离山之计,已经被你们识破,但杀人灭口这一计,总算没有失败。”

    “杀人灭口?”

    “你们留下这个活口,岂非就是想从他嘴里挖出我的秘密?”那车夫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所以他就死了。”

    “阁下莫非是阴婆子的人?否则何必要我性命?”

    “我这么做,其实只是想要你身上一样东西,跟阴婆子全无干系。”

    “什么东西?”百里亭脸色又沉了下来,“我的人头,还是我身上的黄金?”

    “都不是。”那车夫摇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要的是那封匿名信。”

    “原来你就是那个出匿名信的神秘人。”燕重衣冷冷一笑,沉声道,“很好,我正头痛不知道到何处去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反而送上门来了。”

    “你错了,”那车夫摇头道,“我并不是那个人,但我也不否认,匿名信确实和我有莫大的关系。”

    “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自然不会说的。”燕重衣笑了笑,“但没关系,我有法子让你自己说出来。”

    “哦?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有什么法子。”

    “剑!”燕重衣的回答干净利落。

    “这个法子的确不错,但不是最好的,你的剑,未必留得住我。”那车夫蜡黄的脸毫无表情,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却充满了自信,目光从燕重衣的脸上缓缓一扫而过。

    也不知为什么,燕重衣心里突然生起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只觉得这人的目光竟有刀锋般的杀意。

    “你为何还不出手?你在等什么?”

    夕阳西下,天色却仍未黯淡下去,灰朦朦的苍穹中,一只孤单的大雁出一声凄切的哀鸣,展翅掠过。

    秋风疾起,猛然吹乱了燕重衣的衣衫,一片尘土随风飞扬。

    燕重衣的双拳,就在这个时候直击出去,这两拳虎虎生风,有模有样,似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却又完全不像,虽无降龙伏虎之威,却有开碑碎石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以“一剑穿喉”而名动天下的“杀手无情”,竟也能得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招式。

    那车夫“嘿嘿”一声冷笑,身形一转,左掌斜斩燕重衣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却偏偏将燕重衣的拳势化解开了。

    燕重衣身法展动,那一片尘土还未消散,他已连环击出八拳,每一拳,都仿佛是凶灵附体,凶狠而刚猛。

    那车夫却又一一化开,身法之灵动,拆招之精妙,竟似比燕重衣的攻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重衣一口气击出十八拳,竟始终未能抢得先机,右掌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竟已变拳为指,只听“嗤”的一声,一缕锐风急划那车夫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

    那车夫的身子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堪堪从他的衣服上一扫而过,他的双掌已然击出,刹那间掌影翻飞,犹如狂风中漫天飞舞,诡异飘忽,虚多于实,竟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秋风扫落叶”掌法。

    燕重衣攻势立即受阻,每击出一拳都变得非常艰难,不由得一连退出了几大步。

    “拔剑!否则在五十招之内,你必然伤在我的掌下。”那车夫双掌不停,说话时却依然轻松自如,“只有拔剑,才能保三百招立于不败之地。”

    “不拔!”燕重衣倔强地咬牙道。

    他从不轻易亮剑,剑既出,决不空回,在还未打听到这人的秘密之前,这人绝不能死。而事实上,那车夫的掌法密不透风,毫不停滞,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要拔剑,除非他还有第三只手。

    “既然你留不住我,我也没心思和你纠缠下去。”那车夫闪电般拍出数掌,将燕重衣又逼退了数步,突然反身飞掠出去。

    “不许走。”那车夫掌势一弱,燕重衣立即拔剑在手,飞身追出。

    “恕不奉陪,再见再见!”一连串的暴笑声中,那车夫反手打出十数道寒星,几个起落,就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燕重衣铁剑飞舞,拨落迎面射来的寒星,却再也追不上了,呆呆地站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出一声叹息,良久良久,才缓缓收剑回鞘。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上能有他这般身手的高手好像已不多见。”百里亭缓步走过来,苦笑着叹道。

    “的确已不多见,从出道以来,我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可怕对手,若非他无心恋战,无论我拔不拔剑,都不可能在他赤手空拳之下走出五十招。”燕重衣颓然地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现,他的脸……”

    燕重衣立即接口道:“他的脸是假的,那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

    “原来你也已经看出来了。”

    “一个人就算真的不苟言笑,说话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表情,这人却连嘴巴都未动过一下,除了瞎子和傻子,谁都看得出来。”

    “他不以真容示人,想必就是不想让我们识破他的来历,看来……他不是我认得的人,就是你见过的人。”

    “嗯!不管这人是谁,既然已经出现,我迟早都会把他找出来的。”燕重衣脸色忽然沉了下去,冷冷道,“不仅他看错了,连我也看错了。”

    “你看错了什么?”百里亭一脸淡定,从容问道。

    “看错了你。”燕重衣的声音变得更冷,“你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几乎就给你骗了!”

    “我有说过我不会武功吗?”百里亭淡淡笑道,“你又几时问过我会不会武功?”

    “这……”燕重衣一时为之语塞,苦笑道,“以你现在的武功,何必惧怕阴婆子?”

    “谁说我怕她?”百里亭瞪眼道,“我只不过从小就得了一种不能动手只能动口的病而已。”

    “这世上居然有这种病?”燕重衣惑然不解。

    “当然有。”百里亭诡异地笑了笑,“懒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岂非正是从来都不会动手做任何事?”

    “啊?!”燕重衣无语地摇了摇头,除了苦笑,他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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